失去比尔的第十六天(第3 / 3页)
然后,我真的转过身,走了出去,把他抛在身后。
我的直觉是留在他身边,看着他一路走好。这个直觉如此强烈,连理所当然的愤怒,甚至仇恨,都无法将它抹去。我的心在为他而流血,这感觉很奇特,就像他的身体在流血一样。我知道,他的整个下半身已经完全垮掉,我知道他在承受着异常的痛苦,他的肠道和上半身之间的隔离带也被摧毁了,他时不时就会来一阵粪便性呕吐,躯体根本不受意志的支配,这是多么可怕而怪异的情形——粪便从嘴里喷涌而出。我知道他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我知道他归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不过我现在知道得更多了,我无法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此向上帝说声抱歉。我寄希望于上帝能够理解我的决定。是的,我心里抱着这样的希望。
他的护士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轿车迎面而来,这个牙买加女人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是我早先在市场认识的。她长得圆滚滚,容光焕发,把西印度群岛所有的色彩都包裹在身上。我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她给了我一个无比欢快的问候。这份工作让她乐在其中。把一个个灵魂引入另一个世界。
他所说的一切我真的听懂了吗?日子一天天过去,时日已久,即使现在我也仍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明白他所说的话。他也曾经年轻过,当年我们都很年轻——我和塔格。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塔格作为一个警察都做过些什么。他很可能迫不得已犯下过可怕的罪恶。这当然有可能。在他生活的时代,在他自己的国家,他也许是一个职业杀手,一个年轻的职业杀手。身上背着累累罪行,不为一般人所知的罪过。也许那些关于“黑棕团”的说法都是千真万确的,恐怕真有这种可能。一伙心狠手辣的年轻人。我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一个故事,让我登时屏住了呼吸,脑海里浮现出早已离开人世的塔格:一辆克罗斯利军用车行驶在高特附近,恰好有一个女人抱着婴儿站在门口,卡车经过的时候,惨不忍睹的一幕发生了,有人开枪射击,子弹从孩子身体里穿过,进入母亲的胸膛,当她的家人从农舍里跑出来时,发现母亲和孩子双双倒毙在门槛上——一个新国家的门槛上。我如此陌生的祖国。诺兰先生受一封信的差遣和指示,开始在美国,在分割得整齐划一的各个州里,寻找我的丈夫,意在结束他的生命,结束他可以握在手里的一小把岁月,还有他未来的所有日子。诺兰先生刚刚把这段往事告诉我,他并不需要向我讲述整个故事,因为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当时我就在现场,我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穿过艺术学院的大厅一步步向我们走来,因为那个人就是他。恐惧一步步逼近,一半是我眼中所见,一半是心中所感,我拽拽塔格的衣袖,他正久久地凝视着另一个男人的脸——生活在许多年前的凡·高那张褶痕累累,冷峻而充满苦难的面孔,用塔格的话来说,那是“他自己”的画像,我曾经做过努力,试图让他意识到危险临头。“别走,别走,再等一会儿,莉莉,再等一会儿。”黑衣人一步步靠近我们,全然陌生,毫无印象,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黑色帽子,他从黑色的大衣内衬里掏出一样东西,漆黑漆黑,没有光泽,一件钝器赫然在目,当然是一把手枪,我已无法让这个故事逆转——“塔格,塔格,快跑,快跑啊,我们遇上危险了,有一件东西,一件可怕的东西在逼近我们,那是什么?快跑啊。”黑衣人离我们如此之近,触手可及,看样子那么紧密无间,就像是要给塔格一个拥抱,啊,现在和他只有一寸之隔,他的胳膊伸进大衣内侧,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枪口喷出的巨大声响,在无比空阔的大理石修筑而成的展厅里回荡,啊,我的上帝,塔格应声倒下,就像屠宰场里的一头母牛,头上被钉进了一枚螺钉,子弹射进他的胸肋,总而言之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也许还在他身体里旋转了几下,从骨头里滑了出来,因为那颗子弹确实从我眼前闪过,我看见它撞到墙上,险些击中那幅画,这一幕怪异而可怖,那个冷酷的黑衣人,尚且年轻,身上揣着指示他去寻找并杀死塔格·布里的信件,信笺抬头印着三叶草、旗帜和竖琴的图案,折叠起来塞在他口袋里的某个地方,眼下,那张旧照片正散落在诺兰先生的床上,他就是当年那个年轻人……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他一直是我深深眷恋的朋友。此刻诺兰先生正躺在床上,他的胰脏搞了个恶作剧,把他摧垮了。一个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故事。
我是个愚蠢的老妇人。我曾经深爱着诺兰先生,正如我对塔格·布里的挚爱,平心而论,甚至还要算上可怜的乔·金德曼。到处都是谋杀,还有鲜血;他自己的身体产生的粪便从嘴里涌出。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儿?”我问。
他的脸看上去似乎正在跟钟表一样嘀嗒嘀嗒地走着。这钟表失去指针已经多日,但古老的钟面上似乎有什么部位还在嘀嗒嘀嗒走个不停,或者说在呼呼地飞转,一圈又一圈,为鸣钟报时而奔忙。也许我太敏感,也太警醒,我真真切切可以听到血液在他脖子里一阵阵地涌动。他那颗年老的心脏还在用最后的疲乏劳累自己,做最后一搏。真相就是一切。我们不了解真相,我们不知道怎样得到真相,真相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天堂或者地狱的门口时,上帝会给我们当头一棒,让我们如梦方醒,就像警察向我们出示令状。真相,血淋淋的真相,我们完全被蒙在鼓里,但真相就是一切。
他确实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临死前的喉音充满了魔力,还有恐怖。
“我就是罗伯特·多尔蒂。”他说。
“杀死我丈夫的人?”
我站在人行道上。桑福德太太的田地全都在我的右侧,她种的马铃薯,茎叶在阳光下光彩闪耀,郁郁葱葱,形成一片与众不同的森林,如同排列着一千株树木盆景。
如果说方才我一直在诅咒他,此时我是在诅咒自己。愚蠢,老朽,干瘪皱缩的老太婆,一个爱尔兰厨子,甚至连发泄情理之中的愤怒都不能遂愿。
我得把仇恨放在一边,暂时抛开几个钟头,他也只有这么长时间的活头了。我心想,等他死后,等他的生命已经消亡,我再开始诅咒他,站在他屋外那条窄小的人行道上,滔滔不绝地咒骂他,我要狠命捶打他的棺材,号啕大哭,希望他下地狱,这是一个钟情的妻子在丈夫被死亡夺走的时候应该尽的本分。
但我知道,我必须回到他的屋里,给那位光彩照人的漂亮护士打个下手,她多半并不需要有人帮忙;诺兰先生,他曾经是我的朋友,也是杀死我丈夫的人,在他咽气的时候,我必须守在他身边。
他死在那天傍晚。
“我就是那个人。莉莉,甚至在你们还没有乘船到这儿来之前他们就知道你们要来美国。我们的组织发了越洋电报,让我做好准备,在你们踏上这片国土之前就动手。然后就到了芝加哥,虽然我确实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你们的下落。你们的真实姓名在轮船的旅客名单上,但我查不出你们下船之后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们从此逃脱了追踪。但我转念一想,你们可能会尝试联系这里的亲戚,于是我就从这方面入手。你的表亲卡伦,他是叫这个名字吧?他在木材交易行当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我没费什么周折就在迈阿密找到了他。我假装是你们的一个朋友,由此得知他确实收到了你的父亲,那位退休的老警察写给他的信,那封信过了许久他才收到,因为是寄给他在纽约的旧地址。他还好心地告诉我,你们还有一个芝加哥的地址可以去试试,他为自己没能帮助你们感到非常不安,我说,噢,放心吧,这算不得什么麻烦,我会尽力给他们帮忙。后来,后来就是美术馆里发生的事情。然后我又赶往克利夫兰,去要你的命,莉莉,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查到你的下落,因为没人知道你到底在哪儿,直到后来你的父亲给芝加哥警察局写信,问他们是否知道他的女儿莉莉·邓恩——化名葛瑞尼·卡伦,在什么地方。塔格·布里死了,他自然非常牵挂你。我在芝加哥认识不少警探,有人和我联系,说你可能在克利夫兰,你的名字在那里出现过。然而,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已无心执行这个任务。在芝加哥,我明明有机会朝你开枪,那是我接受的指令,但我没有下手。第二次,我更是无法下手。你系着围裙,跟贝蒂·戴维斯<a id="jz_16_1" href="#jzyy_1_16"><sup>[16]</sup></a>一样漂亮可爱。”
我的头脑在飞快地旋转,对他的同情在我胸中慢慢凝结,就像柠檬汁滴进了牛奶里,我想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卑劣的混蛋。虽然我头脑中一片混乱,但有一件事情我非常清楚。
“你本来应该杀了我,”我说,“这么多年来,你没有权利做我的朋友。不管怎样,当你杀死他的时候,等于把我的生命也夺走了。现在我应该杀了你。如果我的双手有力气,我就会杀了你。”
“反正我也只有一天可活了。医生刚告诉我。他想让我住进医院,可我对他说,别费心了。我身上带了个很小的吗啡泵,你听见声音了吗?他想办法给我安在了胸部。哦,没错儿。护士一会儿就来照顾我。如果你想杀死我就动手吧。我非常对不起你,莉莉。真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吧。当年,我们认为自己是在为爱尔兰做好事。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不忍心伤害你。于是我更改了自己的姓名和过往的经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你。我去了底特律,在那儿开始了新的生活,勉强算是从事汽车组装吧,还结了婚,后来我妻子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下去,于是我来到这里,找到了你,我决定——决定什么呢?——在靠近你的地方安个窝。在漫长的旅途中停下来歇息。我一直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内疚。我试图想办法给你一些补偿。我知道这很荒唐,想想所发生的一切,这简直太荒唐,太可笑了,在一个荒唐的世界里。年轻人什么都不懂,或者说比这更糟糕,比无知还要无知。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打算告诉你。后来,我一点一点地爱上了你。从此更是无法开口。求你原谅我吧。”
“不,”我说,“我无法原谅你。我诅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