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五天(第3 / 3页)
“布里太太,快回来,我有好东西给你,会让你高兴起来的。相信我的话吧,老朋友。”
新近移民到美国的卡伦家族,有可能是大大的好人,但我们按那个地址根本没有找到他们,连个影儿也没见着。我们俩像傻瓜一样站在人行道上,手里攥着那张字条,抬头望着眼前的老房子——波纹铁屋顶,从一边走上去是一个长长的铁栏杆阳台,整个儿给人一种完全被抛弃的感觉,就连门闩和栅栏也是一样,也许在过去某个遥不可及的日子,米克·卡伦本人曾经给那一扇扇门上了门闩,关上栅栏,这些东西如今全都残破不堪,年代久远的金属裂缝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显得阴沉而凄凉。
尤金尼德斯先生迈着细碎的小步走出店门,因为他是个身量矮小但性子很急的希腊人。
漫长的海上航行把我们折腾得精疲力竭,但我觉得,直到那一刻为止,我们还算是满怀希望。塔格慢慢把那张字条放回口袋,拿出另一张,写有芝加哥地址的那张,就像一个玩纸牌的人手气很差,正打算拿出一张更差的牌来碰碰运气。因为我们到芝加哥要找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勉强搭上关系的堂兄的朋友的朋友。塔格站在鹅卵石街道上大笑了一声。天色很快就要暗下来了,我刚闪过这个念头,路灯开始一盏盏亮起来,简直是个奇迹。那一盏盏路灯,它们是在唱歌吗,它们是不是在发出细微的声响让自己倾听?未来,明天,像高远的天空一样黑洞洞的,突然,那些消失的影像又浮现在我眼前:父亲铁板的面孔显得有些古怪,他平日里总是这副模样,还有我的两个姐姐,一个是嫁不出去的驼背姑娘,另一个有点儿神经质,动不动就生气,很快就跟我一样要成为新娘——奇怪的是,我怎么会突然这样看待她们,从前她们在我眼里永远是姐姐——甚至在我们失去可怜的威利之后。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因为威利的死,我才会来到纽约这条让人倍感孤寂的愤怒的大街上,这一切从我胸中汹涌而过,犹如洪水暴涨的山溪穿过原先正在无忧无虑生长着的金雀花丛,撕扯它们庞大的根系,狂暴地夺取了它们安然的生活。此时的我,缩头缩脑地站在街道上,浑身瑟瑟发抖,出门穿的外套也抵御不了寒冷,双腿也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有一刻,塔格本可以趁机用双臂抱住我,可他到底是谁呢?不过是一个从战争中归来的小伙子,在家乡做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由于受到死亡威胁不得不撇开自己所有平凡的梦想,和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女孩来到纽约,而那女孩对他也一无所知。
主街拐角处有家杂货店,店老板是尤金尼德斯先生。我从旁边经过时没有走进店里,他一瞧见我,便走出店门,沿着人行道一路追上来。要是在正常情况下,我十有八九会进去看看,虽然我已经开始忘记什么是正常情况,那时候的我几乎是另外一个布里太太,一心一意干自己的事儿,安然无忧地关心爱护我的比尔,甚至当他去了遥远的沙漠后,在那些漫长难熬的夜晚,我为他牵肠挂肚的日子里,一切也都是正常的。那时候,我总是倾听窗前的大海在远处烦躁不安地掀起波浪,涛声越过宽阔的芦苇滩和湿地里的鸟儿,传到我耳畔,我心里盘算着他在那个没有大海的沙漠里会遇上什么事儿,还费了好大劲儿想从他送给我的那块怪复杂的手表上看明白中东是什么时间,或者说阿拉伯是什么时间,我过去总以为那是阿拉伯。
通常,我只要说出前半句,他或者他的朋友就会把后半句说出来,因为这类成语就适合这种你一言我一语的应和。
我紧紧抓住塔格的手,十足像个孩子,深信他比自己更有力量。
“Apo ti poli erchume, e sti corifi canella.”<a id="jz_12_1" href="#jzyy_1_12"><sup>[12]</sup></a>
当我们一步步走入这个城市时,一切都开始由他来做主,他手里攥着那张写有我表哥名字的字条,那是我父亲用黑墨水写下的一个警察的笔体,这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依赖他。这个城市让我们俩一时瞠目结舌,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呈现在面前。我们仿佛是两条大马哈鱼,漫游在一个无比庞大的地下河水系最底层那黑魆魆的深水里,因为那河流深深地嵌入地下,我们已经记不清天空的样子。想起都柏林,想起那些低矮的房屋,还有倾斜的屋顶,就像在对着劈头盖脸泼下来的大雨恭恭敬敬地行礼,想到这些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一开始,我真是无法相信任何人类机构能够建造出这样的高楼大厦。怎么会有足够长的梯子把砖头运送到那么高的地方?上下班高峰期,每条街道都排列着成群结队的出租车,一个个怒气冲冲,人们又是喊又是叫,拼命向前冲,汽车喇叭一路响着,盖过了喧闹的人声,这已经算是一种人身侵犯,你不得不领教的惊恐。
他曾经教过我几句希腊语,纯粹是朋友之间逗逗乐子,听我从嘴里说出他教给我的那几句成语是他的一大乐事,每每赶上他的一个希腊朋友到店里来,他总爱引我说话,他的朋友多半会装出一副惊讶和快活的样子。
由于惶恐不安,我们俩觉得,在没有认识的人或者和我们扯得上关系的人提供保护的情况下,在纽约逗留心里会非常忐忑——这也许跟迪林杰先生向我提到过的DNA有点儿关系。我记得,好多年前,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关于手相术、解梦之类的玩意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读,那本书是卡西·布莱克的,她非常喜欢看这类书,关于头的形状以及你可以从中看出什么啦,关于梦啦。我翻过的那本书里提到,人们喜欢乘火车旅行,因为火车上从来没有死过人,如果你梦到火车,那就是梦到了永生。也许其中确实有点儿道理,因为当我们回到气势恢宏的火车站,走进足有爱尔兰一个郡那么大的正厅,从所剩不多的最后几美元里拿出钱来买了票,踏上前往芝加哥的旅程,这时候,我们俩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些许安宁。
父亲在小字条上写的名字是米克·卡伦,我印象中他是住在下东城,要么就是字条上写的第八街?我记不得了。父亲给了我们两个地址,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一个是在芝加哥,我们只知道从纽约到芝加哥或远或近可能有那么一段距离。第一个地址事实上是十年前的,上面提到的人是休姆伍德庄园那位知名度很高的看林人的弟弟——不管怎么说,在我们看来,他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据说他的弟弟住在纽约,经营某种木材生意,但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书信之类的往来了,虽然他和米克·卡伦是同一个祖母。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们的。
在这种时候,尤金尼德斯先生总会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着音乐声,一边把目光投向我,微微点头,似乎在对我说:“你不这么觉得吗?”
“你们没必要在他那儿住很长时间,”父亲在码头边上这样嘱咐我们,“一直待到你们摸清环境就够了。卡伦一家都是大好人。”
我只好跟在他身后,从无精打采的太阳底下走进深洞一般的店铺里。七十年代,他的店里曾经有一个柜台,几把转椅,还有几台冷饮机,这些他都已经处理掉了,不过我还是经常注意到亚麻油地毡上有几个圆形的痕迹,那是原来用螺钉固定金属座椅留下的。除了几个摆放药品的货架以外,他还从自己的家乡——塞萨利地区的特里卡拉进口一些商品。不过他现在已经够老啦,不再雄心勃勃地想要再增加一个新货架,其实,卖那些东西全是为了他自己和一些朋友,为了安抚他对家乡刻骨铭心的思念。他经常摆出大罐大罐浸在橄榄油里的橄榄,用希腊传统做法烹制的茄子,偶尔也端出一托盘果仁蜜饼,我说不准这些东西是不是出自他的堂兄弟姐妹们之手,他有一大帮堂兄弟姐妹住在皇后区。跟往常一样,我刚跨进店门,便听到低低的音乐声在播放,用尤金尼德斯先生的话来说,那是“伟大的特西特塞尼斯<a id="jz_10_1" href="#jzyy_1_10"><sup>[10]</sup></a>”唱出的凄切而优美的旋律。“他的演奏速度真叫人惊叹啊,”尤金尼德斯先生总爱这么大发感慨,仿佛那是伟大音乐的最终评价标准,“他的手就像一只麻雀在布祖基琴<a id="jz_11_1" href="#jzyy_1_11"><sup>[11]</sup></a>上上下翻飞。真是了不起的天才啊。”
老卡努特·卡伦一天就能采集一英亩土地上的榛木树枝,中间只有他的几个儿子给他送来一大罐一大罐的脱脂牛奶,好让他保持体力。这也算是一种声望。真正的大名鼎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