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1 / 2页)
吉卜林的故事很乐观,但有时候这是在黑暗的海域上乐观。如果有什么故事悲伤却不让人难受,那么我读书的时候会毫不掩饰地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然而我自己的故事却让我悲伤,让我难受,就在阿克拉这片天空之下。
不一会儿,她吩咐我开车,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去屋里。一小群精心打扮的农场工人,草坪上停着几辆黑色的汽车,六驾小马拉的马车,还有三两驾设计古老的高档马车,以及大群亲友,前门口的碎石路不复往日,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我们刚到前门口的旋转圆环,就出来了六个人,身穿黑色西装,抬着棺木,玛丽亚紧随其后,她看起来更胖、更沉默了,也老了许多,仿佛我和曼上一次见她是二十年前,而不是十年前。曼急忙打开车门,跑到她身边,抱住这位矮小的女士,她那抹了厚厚一层粉的脸颊靠在玛丽亚的肩膀上,那肩膀本身也裹了一层白雪般的头皮屑,在有光泽的旧绸缎裙子上格外清晰明显。
我感觉不像我自己了,或者说,我的自我。“我不是我自己了。”我们会这样说,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呢?直到我开始写下这一切之前,我都完全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也许现在我觉得自己懂了,其实我的理解都是错误的,但是至少我知道了一些东西,一些原本对我是一片长久的迷雾的东西。没有亮光能够穿透的迷雾。其中有高山,有深渊,有险阻,但是这片迷雾绝口不提,迷雾只会不停诉说自己。它天生便不在意任何形式的清晰。但是,迷雾偶尔会散开,在微光中,我似乎能看到一些人,我的父母、曼、我的孩子们,或坐或站,诉说着、可以说是控诉着他们的人生。持续不停。但是我现在过得也不好,因为悲伤,强烈而伤痛的悲伤在我心中蔓延,就像低洼的草地上囤积的雨水,无处可去。伤痛。我想问问上帝,或者某位好心的天使,为什么曼·柯万会有这样的命运,世界上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女人,为什么只有她被赋予了这样的命运,明明她原本天资聪颖,前途光明。她年轻时是戈尔韦最璀璨夺目的女人之一,她仿佛能够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所以为什么如此惨淡的命运会落到她身上?这无法理解,除非上帝或者他手下的天使知道原因,当然了他闭口不言,他的天使也保持缄默。
我身旁的曼开始大笑。可怕的笑声。她就坐在那里笑了好几分钟,我不敢问她在笑什么。
毛线球的结打得死死的,无法解开,结越拉越紧。如今我看得更清楚了,但是这种启迪并不会带来幸福。它带来的是一种冰冷的确定性,我甚至会联想起战士的勇气,当像炮弹或者军队这种巨大的灾难降临到他身上,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而是意外的镇定,准备好了要英勇就义,视死如归。
“我不能再有孩子了!”她说。
很快我就有理由感谢斯诺医生了,因为出乎曼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她再一次怀孕了。1938年末,也许是1939年初。曼以为自己胸腔感染了,也许是胸膜炎,因为她后背疼痛。等斯诺医生告诉她到底是什么让她难受,她一把跪了下来,震惊不已。
“这个嘛……”斯诺医生说。
斯诺医生快速的脚步每周在同一道楼梯上出现两次,令我费神。但是我一直告诉我自己,他们什么事也没有。也许事实就是他喜欢她、心疼她。
我妈妈向曼道喜时,曼就只是盯着她。但是后来,她似乎渐渐接受了。她开始乐观看待。我们有时候会一起睡,当然了,这种情况依旧近乎奇迹。她说她要写信给圣灵抱怨。当然她没有和冈特神父或者我妈妈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玩笑话。
我叹了口气,因为突然之间坐在车里成了一件开心事,和她说说话。哦,陌生的旧世界。回响着往昔的声音。轻松地聊天,就像人类。一个人,特别是和另一个人结婚的人,怀念这点也情有可原。然而,难过的事实是,曼看起来苍白瘦弱,病恹恹的,杜松子酒带来的胃部不适和怀孕现象出奇一致。我们几乎不同房,没错,我赖以生存的仅仅是对她身体的记忆——它曾让我沉醉,完全不需要酒精的帮助。正当我想着这些时,云团间出现了裂缝,一大束阳光打在我们前面的路上。老旧的铁门上油漆早已剥落,每根柱子上眼神冰冷的老鹰,道路两侧的草地一片衰败之景,不复往常,这一切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毫无保留,那一刻,关于奥玛德的某些事也被出卖了:它也在逐渐改变,让真正的自己变得遥不可及。已经好几年没有邀请我们来看蜉蝣的紧急电报了。不管谢里丹一家听说过什么关于我们在斯莱戈的情况,我想,考虑到乡村地区的天性,有千千万万口耳蓄势待发、传递秘闻,他们早已听说过我们的大部分消息,我也时不时地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例如尼古拉斯的病如何让他日渐虚弱,更别提所谓经济战争的恐怖了,像尼古拉斯这样的牧场主,没有人需要他们的牛肉,他们常常只得在田间杀死新生的小牛。
因为,令我痛苦的是,她怀孕的时候,通常并不友好的斯莱戈郊区似乎也在帮她,诺克纳瑞尔山<a id="jz_2_1" href="#jzyy_1_2"><sup>[2]</sup></a>上的雪被白色的石楠花取而代之,整个夏天,太阳在大地上洒下金色的光芒,斯莱戈每个孩子的脸都在海边晒得通红,她自己怪异的心中也映照出这怪异的天气,那段时间杜松子酒不再是她的神秘伙伴,不论如何,她再一次,或者甚至是第一次,将我看作她的丈夫和朋友,然而,这些努力,或者说这种灵魂想要恢复、想要从头开始的表现,就像孩子们会无知地再次创造出常见的古老游戏那样,面对的只有悲剧那不幸的手和冷酷的嘴脸。
“是的,杰克。”她说。
我们的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没有喝酒的人不可能写下这些话,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写下来了。我不知道能做什么。雨打在屋顶上,像在跳舞,穿着两百双带有钉子的靴子跳舞。科林,我们为他穿上婴儿服,将他埋在了斯莱戈墓园我父亲的那块墓地里。大地都开始变得不好铲了。掘墓人也预感等到寒冬腊月,若是有更多人死去,艰苦的工作在等着他。日子一天天变短。在我们遭遇的不幸面前,看起来人的一生中面临的残酷将多于喜悦,善良与安慰定量分配,而这两者的领取证却不是人人都能拿到。教堂钟声在下城响起,带着如梦如幻、压倒一切的意义。母亲站在那里,身边却没有孩子。父亲站在那里,身边却没有儿子。
“真的吗?”
斯诺医生缠上了曼这棵摇摇欲坠的树,就像藤蔓一样——这就是我的理解。据说斯诺医生是登徒子。他引得一些女病患为他痴迷。可能我了解得并不透彻,但是我不相信他,他走进走出,照顾着她,同时也花了很多钱。不知道怎么回事,杜松子酒瓶也来了,当然不是通过斯诺医生,而是更加神秘的方式。我觉得是加夫尼趁天黑送到了后门。然后它们不知怎的就上了楼梯到了她的卧室。
就在那一年,欧洲爆发战争。就像是幽灵怀孕了,需要斯诺医生倾尽全力才能帮她渡过难关。那是个美好的春天。两个孩子到街上玩耍,古老的游戏又焕发生机,这是儿童的天赋。
一切都不言自明,不言自明。
曼又爱上了和我四处闲逛,我不用为土地委员会长途跋涉、划分复杂而有争议的土地时,就会和她坐船去罗西斯角,她会挺着大肚子在海岸边走一走。她很健谈,哪怕是以前,我也不记得她会这副模样。每周两次的电影院之旅又虔诚地重启了。弗雷德·阿斯泰尔,她曾经的帝王和天神,又回到了她的对话中。她突然之间又焕发了生命,同时也在孕育着另一条生命,她的这次怀孕和前两次有所不同,仿佛这些年在房间里喝酒就是在为这段时间近乎神圣的清醒做漫长的准备。她都不是她自己了,也不是恢复了曾经的自己,这是一个崭新的自我。
一个月后,玛丽亚也过世了,奥玛德留给了一个侄子,他对这个地方毫无兴趣。这个侄子掀掉屋顶企图躲避房产税,使得尼古拉斯大片的土地荒废,讽刺的是,这之后正是土地委员会来划定土地。幸好这份工作没有落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