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 / 2页)
“真是一片美好的天地。”他说。
“是的。”
“你怎么就不对我说这个呢?”在他另一侧的斯塔林·卡尔顿说,“好风景我也懂得欣赏,跟麦克纳尔蒂弟兄一样地识货。”
“那景色够壮丽,斯塔林,美极了,不是吗?”利戈说,就仿佛他没意识到斯塔林迂回讲的也正是这个。但他心里肯定是清楚的。斯塔林让步了,为了友谊,他决定接上利戈的话头,继续维持那轻松随意的对话路数。
“老哥,”斯塔林说,“你说得对。就是美极了。”
弓箭手射箭时要尽力稳住拉伸的状态,将弓向后拉,能绷多紧就绷多紧,静静等待瞄准猎物、释放弓箭的时刻。当弓弦被拉到胳膊无力再坚持之际,人的内心就会萌生一种奇怪而强烈的无力感,觉得此时自己已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箭离弦飞去,所以,弓箭手必须对任务中所有的环节都有绝对的把控力,否则就会搞砸。跟着克劳探子留下的马蹄印,我们的队伍秩序相当不错,我边走边思考着关于弓箭的事情。酋长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要找到他,在他和他的手下身上寻仇,绝不像野餐那么轻松。军士长觉得当时发现那些被杀害的弟兄的骑兵,这些老部下,自然都应该在这一天出发去找那座村庄。凯勒布·伯斯也一起来了,置身我们当中,就如复活的耶稣。在那期间,凯勒布已经留起了浓密的大胡子,还有了个小儿子,他的妻子是个漂亮的苏人,也是奥格拉拉苏人,所以我就觉得那有点儿别扭。我估计,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爱大概会笑话历史吧。
刚过去的那一年,对军士长的磨损也挺明显。我们尽管还很年轻,却也看得出来,消耗磨蚀他的不仅仅是年纪。他现在消瘦憔悴,像枯木的枝干,尖尖地从地面刺出来。从前他身上的肥膘,他那狂躁的说话气势,都在某种程度上衰竭了。我原本把他当作野蛮兽类、奸邪恶人,如今也不这么觉得了。他的言行举止粗暴强硬,跟“黑山”<sup><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sup>一样,他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军令、喝酒和烟草。他说的话,没一句是不加了咒骂的脏字来增味的。但那只是他表面上的样子,背地里的他呈现一种奇异的安静状态,我对此怀有欣赏钦佩之心,因此,我就发现自己很乐意找机会与他相处。夏季的场地热得都冒泡似的,他照样带我们在那训练,仿佛是希望美洲的毒辣阳光能把我们都烧成灰,就像篝火中的树叶。如果你听错了一条指令,或者应该向左转时却向右转了,他的态度就变得严厉而残暴。我看过他用马刀刀背猛揍士兵,还有一次,我看到他举枪对着一个犯错骑兵的脚后跟射击,那家伙不得不上蹿下跳、鬼哭狼嚎着才得以活命。不过,就战争和战术行动而言,他可是一本活的参考手册。他所带领的队伍从未遭受过什么损伤。一年前,我们的那些战友被屠杀,尽管他不是罪魁祸首,但他却在一定程度上认定自己有罪,该受指责。
关于复仇,他经过了深思熟虑,那次战役中他曾误判或估计不足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被拿来颠来倒去地复盘。
我之前说过,他唱歌五音不全。只要回想一下他那不堪入耳的歌声,我就必须再这样说一次。我真心祈祷,在天国里,唱歌这样的事情,应该仅限于天使来做。
一天一夜过去了,军士长押着我们持续行军,也不给丝毫睡觉的时间。他认为,我们是在朝西北方向穿越,但可能向北太多了,可恶的克劳人肯定是在把我们往他们老家黄石那边带。那是一处陌生的土地,我们倒是经常听说那里的各种故事。到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开始进入森林地带,地势逐渐升高了。军士长暴怒地斥责起克劳人。“我跟进过的野狼当中,你们他妈的是最疯癫的,”军士长说,“那里有一大堆岩石,你们说我该怎么把这野战炮弄过去?”于是,野战炮被留给了十二三个弟兄照管,他们需要用滑轮一英尺一英尺地抬升大炮,在大太阳底下进行各种各样的辛苦努力才能搞定这事。有个黑鬼,名叫波伊休斯·迪尔沃德,负责赶骡子,骡子就拖着野战炮。据说他是骑兵团里赶骡子赶得最溜的,但仍然累得够呛。骡子跟人一样,喜欢走平地。波伊休斯·迪尔沃德也对着克劳人直摇头。
斯塔林看上去挺高兴的。利戈也是。
“都给我闭嘴,”军士长训斥道,“后面那里的给我保持安静!”
“你尽力而为就行,波伊休斯,”军士长说,“碰上这种愚蠢的事,我也抱歉。”
“我会把炮弄上去的,”波伊休斯说,“长官,你不用担心。”
“注意,别弄出动静,要跟母鹿一样悄没声的,你听到了吗,波伊休斯?”
“听到了,长官,我会的。”
仅仅四五个钟头之后,我们开始看到一片土地,突如其来的美让人震撼。我说美,指的就是真美。在美国,你经常被丑陋的事物给逼得抓狂。比如野草能蔓延一千英里之远,完全没有一座小山来打断这连绵无尽的一片。我并不是说大平原不美,但你在大平原上行军时,不用太久就会开始感觉到厌倦,闷得让人发疯。你偶尔也会往上高高抬起身子,脱离了马鞍,似乎在往下看着自己骑行,几乎被那种严酷无情的单调闷到窒息,反复死去。你的皮囊,被蚊子当成晚餐享用,你成了疯子,满眼都是幻象。但现在,我们看到远处那片土地开始显露,似乎是有个什么人在那里,用一支硕大无朋的画笔在绘制美景。他选择了一种蓝色,明艳得就像山上飞泻而下的溪水;那些树林翠绿欲滴,那种绿色,让你不禁想到可以用来做出一千万颗宝石。河流仿佛在中间燃烧,那是一种釉彩般的亮蓝色。太阳那巨大的火球,忙着要将这壮丽绝妙的色彩燃烧殆尽;对于那一万英亩的天空来说,太阳是成功的。就在附近,黑色的巉岩峭壁参差交错,从那浓得化不开的一片酽绿中,突兀又怪异地冒出来。还有宽宽的一道红色长条,横跨着扯过天空,是法国轻步兵团佐阿夫士兵所穿裤子的那种大红色。还有极其宽广的一大条蓝色,是鸟蛋的那种青蓝色。上帝的神作!这寂静是如此宏大喧腾,让你的耳朵感到刺痛。这色彩是如此的明丽,以至于你凝视的双眼因刺痛而流泪。看到这般的景色,再恶毒堕落的人恐怕也会失声大哭,因为这景象似在告诉他,自己那污浊的生命得不到上帝的认可。残余的那点纯真,会在他胸中燃烧,就如那太阳的余烬。利戈·马根在马鞍上转过身来,看看我。他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