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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2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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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士长现在在放烟幕弹,因为克劳探子说了,酋长并不在死者当中。我们杀掉了他的家人,其中包括他的两个老婆和独生儿子。军士长看似对此挺满意的,但约翰·柯尔对此倒是不敢肯定。

“不管什么事,军士长总是不怎么乐观的,”他说道,但仅限于对我一人耳语,“军士长有个打算,想把那些孩子扔进沟涧了事,但利戈·马根和约翰提议说,把他们集中起来安顿恐怕会更好。把他们带回营寨,那里有人好照管他们,军营的那个小学校可以收留他们。”

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想到了少校和尼尔太太。已经发生的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得到过少校的授权许可,而尼尔太太的到来,让每个人心中都有所顾忌。军士长喜欢杀多少印第安武士就可以杀多少,但对那些女人也应该有过另外的考虑。军士长喜欢说见鬼,骂脏话,喜欢什么时候骂就什么时候骂,而那也是事实。“可恶的东部人。”他骂道。没人吭声说话,我们就只是等着命令。斯塔林·卡尔顿一言不发,他屈膝跪在沟涧边上,眼睛闭着。军士长那窄长的脸看上去阴沉又恼火,但他终于还是让我们去把孩子弄上来了。我们都累得要死,想不出来该怎么办才能回到营寨。血液在我们体内,完好无损,但我们却感觉仿佛血流不止,简直浸透了地面。有几位死掉的骑兵要埋葬,其中两三个伙计来自密苏里州。一个很年轻的小家伙,来自马萨诸塞州,是赶骡子的,是波伊休斯·迪尔沃德的助手。还有凯勒布·伯斯。军士长让自己振作起来,把所有的苦恼都暂且放到一边去。他强打精神,说了几句提振士气的话。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仍旧服从他的命令。这人,就在你以为他要直下地狱的当儿,他却又让你看到,他并没烂到根上。

注释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黑山(Black Hills),位于南达科他州。

“遵命,长官。”斯塔林说。

暮色渐近。那同一位上帝,慢慢拉开一块黑色破布,盖上了他的手工作品。克劳探子惊慌失措地回来了,风尘仆仆、十万火急的模样。村庄就在前方,仅剩四分之一英里。军士长命令我们下马。我们眼下处于一种困窘不安的状态,是一伙笨手笨脚的欧洲人来到了土人村庄近旁,而就追踪能力和警觉性来说,这些人绝对是天才。那一夜,我们必须更加谨慎稳妥,马匹们必须保持悄然无声,但这可不是马儿会遵守的游戏规则。我们默默祈祷,希望那门野战炮能在黑暗中静悄悄抵达,而不是像先知以西结看到的七个幻象那般闹腾。厨子打开装干粮的包袱,把吃的分发给大家。我们就像无家可归的人那样,原地蹲着盘坐着吃东西,不敢生火来对抗黑夜的挑衅。谁也不多说话,即使说,也只是轻松逗趣、提神打气的玩笑话,因为面对恐惧,我们想保持自己的心理优势。恐惧就像一只熊,暂时被关在了戏谑玩笑的洞穴中。

我们已经两夜没睡觉了;现在,当太阳的弧度在地平线上再次露面时,我们都浑身骨头酸痛,脑袋和思维变得陌生,又冷又木。按照军士长怀表显示的,大概是夜里四点,在我们的后方,野战炮嘎吱嘎吱、跌跌撞撞地到来了。军士长把我们整个连队的人派向那里,往后边去把炮弄上来,布置就位。那活儿真他妈的要命。你首先要拆开那些轮子和炮架子,把炮身卸下来,接着抬起这死沉的玩意儿,有十具尸体重吧,穿过那满是尖刺的矮树丛,走过那乱石嶙峋的崎岖山地。然后,是拿火药,运大弹头,还有撞击式雷管。波伊休斯这家伙把骡子和马匹一起往回赶,后撤了一英里。然后,我们就只有依靠自己的双腿了,我们的十一号小马驹。我们能听到那些该死的苏人在呼号在喊叫,就仿佛是上百个失去了妈妈的孩子。这种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他们到底是在那里搞什么鬼名堂?我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疑惑的。当然,我们是来复仇的,可眼前这一幕,就是复仇该有的样子吗?不管你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一派愚蠢的景象。

但是,大伙儿谁都没吭声。我们想起军士长曾孤零零地站在那大屠杀的现场,想起他割下了印第安死人的鼻子。凯勒布·伯斯,因为他当时在场看到过敌人,毫无疑问就记起了其他的事情。他独自躺在一处棚屋中,所有的战友都死在了他的身旁,但他知道我们会来。他说他知道我们会来的,然后我们就确实到了。这一经历,其中有某样东西把我们紧密地绑定在了一起。于是,我们就在黑暗中忙乎,像醉汉那般跌跌撞撞,把野战炮部署就绪。军士长悄声发出了其他的指令,告诉我们怎样组成镰刀新月状的队形,以便能在最大程度上用火力包围那个村庄,让炮火尽情发威。克劳人说,棚屋后方有一条黑幽幽的深深山沟,于是我们就估算着,可以从左右两个方向追杀那些从山沟逃跑的村民。女人们会试图带走孩子,男人们则会掩护她们,直到她们能到达一定程度上的安全地带。假如酋长真是条汉子,能忠实于他的人格声望,那他将会英勇奋战,就跟山猫一样凶猛。我们要干的活儿可一点儿也不轻松。如果苏人占了上风,那我们就全玩完了,会被扔给猪啃食。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因为我们很清楚,此前就没看到丝毫手下留情的迹象。

军士长绝非等闲之辈,哪怕是在黑暗中,他依靠自己的良好判断力,也已把野战炮安置到了多少更高一点儿的地面上。当清晨那微弱的金色光线漫上大地,那炮位看起来挺合适。野战炮的优美姿态让人不禁感到狡诈阴险,我们因为恐惧而心慌得难受。我们似乎没法让气氛活跃松快起来,虽然大家都精神抖擞地跑动忙碌着。军士长那皮包骨头的身影在走来走去,来来回回;他压低嗓门说出一些指示,摆动手和胳膊弄出些手势信号,他一刻都没消停过。印第安营地那里,有灶火新点燃起来,烟雾向上飘升。忽然之间,我们就仿佛是地狱里的混蛋,逛游到了天国的地盘。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赫克托耳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参加特洛伊战争的一个凡人英雄。——编者注

那么,当时的这苦恼伤感是怎么回事?这沉重的苦恼和悲哀?都快把我们压趴下了。大炮被装进了火药,已填塞压实,一切就绪。炮手叫休伯特·朗菲尔德,出生于俄亥俄州。他那瘦瘦的长脸,半边脸因为很久以前在战场上发生过的一次事故而变成了蓝色。火药自己乐意的时候就会爆炸的,你永远都摸不准。火炮的全部事情都是休伯特·朗菲尔德在忙活,他干活的样子仿佛一种奇异古老的舞蹈。他给大炮定位,推一推挪一挪,打开什么地方,固定好什么机关,然后站远一些,那浸染了斑驳蓝色的“爪子”上抓着点火拉绳。他等待着命令,只待一声令下就能开火。另有两个炮手也准备好了,等着稍后再度填装炮弹。周边旁观的骑兵们都转向了他们,在炮手周围圈成了一钩瘦长的弯月。现在肯定有六点钟了,村里所有的幼儿与孩童都醒来,发出吵闹声,女人们将水壶放到灶火上。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就像剪纸那样清晰,两张野牛皮紧紧地绷在木头框架上,黑黑的。天知道他们是在哪儿发现野牛的,他们一定是游荡到了很远的地方才捕杀到野牛。现在,那牛皮正渐渐风干,速度也就是牛皮风干的速度,要比时间小溪的流淌更缓慢。那些棚屋装饰得非常细致讲究;假如你往东部去,可能会看到那些印第安棚屋又烂又脏,寒酸又可怜,但这里一点儿也不像那样。在这里,我们白人的任何因素都没触及他们。这些人,如果碰上有威士忌了,也会高高兴兴地喝起来;所发现的任何东西,他们坐下来,一次就会全都喝光光。苏人汉子会醉得死沉沉的,睡上一整天,但到了第二天,他就又成了荷马诗篇中的勇士赫克托耳<sup><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sup>。我们眼前的这些人,跟上校订立了盟约,但一旦盟约中那些可悲又无用的条款被忽视,他们就回到自己以前所知的生活。要是真等着政府的食物配给,他们应该已经饿死了。

军士长悄声发出开火的命令,就像是耳语说出的情话。休伯特·朗菲尔德拉动点火绳,野战炮便咆哮起来。这是一百头狮子在同时咆哮,而且还是挤在一个小房间内的。

我们倒是很想用双手捂住耳朵,但我们必须端着火枪,瞄准那一排棚屋。我们在等着炮击之后鼠窜逃命的幸存者。时间漫长得像创世,我能听到炮弹发出的嗖嗖声,一种飞旋的、有穿透力的声音,然后就变成了人们所熟悉的砰砰重击的声音,撕扯着这一方小天国的肚腹,以此为中心,将破坏力扩散开去。棚屋的侧墙像脸皮一样被扯掉了,猛烈的爆炸气浪,将其他的棚屋掀倒,夷为平地,藏身其中的人露出惊诧与恐慌的神色。死亡接踵而至,三十顶营帐在这一发炮弹中燃烧成了一枚黑色大毒瘤。女人们忙着把年龄不一的孩子们归拢,急迫地东张西望,似乎不知往哪个方向去才会安全。既然我们的拜访名片已经递过去了,军士长就放开音量来下了一道命令;我们站成一排开枪射击,子弹恶狠狠地钻入木头,飞入村民躲藏处,穿进肉身。十几个慌乱的女人飞快往后边跑去,她们的孩子紧随其后。及至此时,已有二十个武士拿着枪在四处跑动,而休伯特已经准备好再次开炮。村寨的一长块都被掀了,像油画表面的图层一样被无情刮掉。我们的子弹仿佛有点儿疲倦无力,因为被打伤的人似乎比被打死的多一倍。很多“土人”在踉踉跄跄地逃命,一边紧捂住伤口,一边痛苦地吼叫。武士们现在看似已经把局面盘算清楚了,正努力让女人和孩子们转移到村庄的后方。“开枪!弟兄们开枪!”军士长催促着。我们像疯子般手忙脚乱地装子弹上膛、开火。火药、弹珠,撞膛入位,装上火帽,扣动扳机,射击。火药、弹珠,撞膛入位,装上火帽,扣动扳机,射击。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死神忙碌着他的狂暴差事,在这村庄中收割人命。我们感到一种怪异的哀伤,又激动得冒泡,但同时绝对充满了仇恨,极为强烈的复仇怒火。我们就这样射杀目标,只想彻底毁灭一切。稍稍缓和一点的举动,都无法平息我们内心的干渴。任何别的东西,都无法消解我们内心的饥饿。那些死去的战友,关于他们的故事,我们正书写一个结局,写在夏季的热风之上。我们一边开枪,一边笑。我们一边开枪,一边大喊。我们一边开枪,一边哭泣。“休伯特,快跳到一边去,拉动点火绳开炮!波伊休斯,竖起耳朵给我听着,把战马都带回来!约翰·柯尔,举起枪,给我射击再射击!蓝衣弟兄们,保持队形,提起精神来,要当心,因为死神可是个变幻无常的朋友。”

军士长下令让我们上刺刀。我们向前冲锋,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只要是炮火和子弹还给他留下了一处狡诈的藏身之地。即使武士们已经站住脚决定抵抗,我们也几乎根本注意不到。我们身躯中填满了复仇的蛮力,就仿佛可以刀枪不入似的。在战场这炽热的熔炉中,我们的恐惧被烧得精光,只剩下一种杀气腾腾的蛮勇。我们像是天国的孩子,跑出去抢夺上帝果园里的苹果,内心无所畏惧。我们的哀伤直冲云霄。我们的勇气震天撼地。我们的羞辱被缠卷在其中,就仿佛哀伤与勇气是大片团簇的荆棘。

那些苏人蜷缩着,蹲守在可以暂时保护他们的任意东西后面,但一旦我们抵达他们村庄地盘的边界上,他们就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哪怕赤手空拳,也挺胸反击我们的进攻。我们每个人的枪里都有一发子弹,那必须保留着,等着把握十足的一击——这种混乱纠缠的贴身近战中,如果还有这种可能性的话。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凯勒布·伯斯在印第安人猛烈齐射的弹雨中倒了下去。然后他们从腰间拔出了刀子,一边尖叫嘶吼着,这叫声中有一种疯狂的、兴高采烈的绝望,在心里点起一团狂热的火。我们与他们不是相爱的人,不是在奔向对方要热切拥抱,但仍然有一种彼此联合交融的感觉,那种骇人的交融,就仿佛一方的勇气渴望着与对方的勇气结合。除此而外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世上没有任何战士能像苏人武士那般英勇。他们掩护并安顿了自己的老婆和亲族,眼下,在孤注一掷的最后时刻,他们不顾一切风险要保护这些人。但是,炮弹对村寨已经造成了惨烈的破坏。现在我能清楚地看到残缺破碎的尸体,还有血迹,还有无情残杀形成的可怖的屠宰场;那些爆裂绽放的金属花朵制造了这一现场。小姑娘们被炸飞了,散落在四周,就像一场终极舞蹈的受害者。这就仿佛是我们把村里的人类之钟给弄停掉了,我心里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指针全都卡死了,不再有分秒和钟点。武士们前赴后继地冲过来,就像精力无限的邪魔,但我倒是情愿面对那种壮丽又激烈的攻击风暴。我们心中有太多的暴力之血,心也成了爆燃的炸弹。现在,我们是在肉搏角力,摔倒,再起来;我们是三十个士兵对付苏人的六七个人,那都是没有被此前的炮弹和子弹击中的。这些人狂躁凶暴,满心愤怒。战斗那电光石火的瞬息,我甚至能看到他们的饥饿与怒火,他们古铜色的身体骨瘦如柴,肌肉细长单薄。依靠绝对的人数优势,我们干掉了他们。现在只剩下藏身暗处的女人们,都是老弱妇孺。军士长喘得像得了肺气肿的马,下令暂停了那喧嚣骚乱的死神之舞,随后指派两个弟兄下到山沟中,去把那些女人归拢赶出来。他脑袋里是什么想法,要怎么做,我们不知道。女人们原本趴卧在野草中,现在从躲藏的地方冲出来,满头满身的草,嘴里尖叫着,声音像刀片一般尖利,冲向那两个士兵。他们被吓傻了,然后就陷入了狂乱之中,挥枪一通猛刺。我们其他人也冲过去,把那些疯婆子给杀了。我们自己这一边也有四五个弟兄阵亡了。那遮蔽沟涧的野草,本来像嘴唇般闭合着,现在被战战兢兢地撬开了。我们向下看到那石壁耸立的沟壑深处,那里撑着一张吊床般的网,里面是十几个小毛孩子,他们都脸朝上张望着,似乎在祈求能看到本部落的大人回来找他们。但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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