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 / 2页)
“不用谢我,”他说,“是我要感谢你,你救了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打仗时,你在战场上就像一条勇猛的猎狗,在我手下服役的那几年,你一直是个好榜样。”
“尼尔太太走了,实在遗憾。”我说。
尼尔说他也感到遗憾。他的右手搭到了我的肩上。我已经一个月没洗澡了,但他并没因此往后退缩。他说他会一直记得我的,将来,如果哪一天在什么事情上,他又能为我出力的话,我随时可以联系他。其实,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联系他,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那不过是人们常说的客套话罢了。我没说出口的另一件事是:杀了西拉斯·索维尔的那哥们儿,就是你本人吧?“还能够回到田纳西,回到亲友们生活的地方,我很高兴。”我只说了这句。“毫无疑问。”尼尔说。
于是,我就干了一百天的苦役,把大石块砸成小石子。大饥荒的年头,在斯莱戈,很多人也干这样的苦差,只想借此挣得几便士的小钱,好让家人不饿死,那活儿被称为“救济工作”行。不过,我倒是真的感觉获救了。用锤子砸那些石块,我干得挺起劲挺开心,一同干活的囚犯们对我的快乐心态感到极为困惑。但不这样,我又还能怎样呢?我可是要回田纳西的啊。这一天到来了,我的劳役刑期已完成,人们弄了一身平民衣服给我穿,把我放到了监狱外面的大路上。那衣服跟破布片似的,但终归要比衣不蔽体好些,让我起码有个人样。我自由了,就像那哀鸣的鸽子被放飞。我欣喜若狂,以至于完全忘了,自己口袋里连一点儿钱都没有。可我才不会烦心忧虑,我可以依赖沿途善良的老乡们。那些人,只要不是抢劫我的,就会施舍一点吃的,让我填肚子。美国乡下就是这样的光景。那些天里,向南流浪的路上,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纯粹的快乐,快意如同弹药,填满心底,尽兴发射。我,不仅是一个逃过鬼门关的人,而且也是从挫败迷乱的自我中解脱出来的幸运者。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赶紧回到农场,见到约翰和薇诺娜,看着他们走出来迎接我。这一路,随处都有美景,有树林和田野,像火焰般闪耀跳动。我之前写过信了,说就快回来了,不用多久就会出现在农场那边。只是短短的一趟徒步行程,穿过密苏里,走向田纳西,途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明媚灿烂。
注释
1872年6月3日。
亲爱的托马斯,我们在田纳西,都很想念你。只要军队那边能放你回来,利戈·马根说了,我们就会杀那头养肥了的小牛来庆贺。附近的田地,他耙过一遍了。那些捣蛋的马儿都听你的调教,他也因此十分挂念你。这会儿,我只来得及对你说一声我爱你了,因为约翰等不及了,像马在烦躁地咬嚼子,他要立刻去城里寄信。我非常想你,想得不行,心都疼了起来。
你心爱的女儿,薇诺娜敬上
我其实始终没觉得太糟糕,直至看到了这封信。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很有可能已经四十岁了。这个年纪就要直面死亡,或许有些过于早了,但战争中有大把大把比我更年轻的逝者。我亲眼看到很多小伙子有去无回,之前我并不非常在乎,直到眼下轮到自己走了,感觉骤然变得不同。监狱里即将被枪毙的人都被编成了一个轮候名单。我知道,那上面有个编号是属于我的,死亡迟早降临。其实,大限之日已悄悄靠近。一张刻印出来的通知被钉到了门上,那是会让死囚汗如雨下的东西,那种恐慌程度没有经历过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痛苦,以及对外部世界的渴望,沉重地压迫着我。对一个基督徒来说,这种状态可不正常。即使是从墙根飞快蹿过的老鼠,这时候恐怕也替我觉得可悲。我一文不值,连一个林登穆勒分币<sup><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sup>的价值也没有。我的头脑处于恐惧洪水的冲击之下,双脚如同冰冻。最后,我失声哀号起来,狱卒闻声进来了。他名叫“开心的黑泽伍德”,我估计他是个中士。“在这里乱叫,听起来像猫叫春似的,真的一点儿用也没的。”他说。我跟个醉汉一样前后摇摆,恐惧烧灼着我的肚肠,仿佛生吞了一堆墨西哥辣椒。我对他吼叫。“上帝不来救我?为什么啊?”“不仅是上帝,人也不会来救你的。”他说。我撞向牢房墙壁,像只瞎耗子,仿佛能撞出一道裂口似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了,我站在那里,胸腔剧烈起伏,记忆中没有哪场战役比这更糟。黑泽伍德中士走两步靠近了,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像你这样的,我见过有一千个了吧,”他说,“其实死也没你想的那样难受的。”这狱卒有些年岁了,丑得跟个大角驼鹿似的,也相当于是派来接我的傻子天使吧,只不过是伪装成了大火鸡的模样,浑身的洋葱味,我这样默默想道。但这完全于事无补,真的,一点儿用也没有。魔鬼免费送来了我的乐园门票,可上帝却不在那里。既然他不在那里,那我怎么能向他求得平静安宁?我又一次跌入了狂暴失控的痛苦发泄中,就像一块石头被扔进激流。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林登穆勒分币(Lindenmueller),美国内战期间民间发行的代币之一。
没过多久的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有人来看我。我知道那不可能是约翰,但黑泽伍德中士给我发了探监通知,
说有位绅士要来见我。我可不认识多少的绅士贵人,除非是那些军官。果不其然,来的是尼尔少校。
对了,他现在不是少校了,不是吗?他走进来,穿了一身帅气的笔挺西服,估计是波士顿的某个裁缝精心量身定制的。他看上去状态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没过去几个月,但看得出他过得真还挺不赖。他告诉我,安琪儿上学了,学业进展相当不错,希望她能继续进步,去读个大学,好告慰她妈妈的在天之灵。我说那挺好的。他随身带来了一大摞文件,说自己去回访了那场战役中所有的参与者,凡是能找到的,就当面询问每个人,当时看到了什么,知不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他说自己找到了波尔森下士,波尔森讲述得跟德国佬一样,但还是有一处差异——麦克纳尔蒂下士那会儿正努力阻止一个印第安姑娘被杀害。斯塔林·卡尔顿那家伙当时正在兴头上,热血沸腾,什么事也没法满足他,他只想拿手枪崩了那小姑娘。对呀,当然是啦,我心里想道,他那会儿可是在严格执行少校那该死的命令啊,那完全服从军令的浑蛋——不过我当然没把那念头说出声来。波尔森说他亲眼看到了那一切,但一直没说,守口如瓶,直至少校来问他。那就是军队做人的规矩,不管什么事,最好都别吭气,以防万一。于是,尼尔少校去了首都华盛顿,在那里为此案提出了申诉,然后又南下到了密苏里州驻军处。“是这样,”他说,现在放慢了讲话的语速,“他们没法取消你的刑罚。法律也不允许的。”听到他这样说,我心往下一沉,简直掉到了靴子里。
“不过他们可以减刑,判决服苦役一百天,然后你就能获释。”少校说。
“我真的感激不尽,少校先生。”我难以置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