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 / 2页)
沿着那小路行进时,我们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利戈急需帮手。透亮的溪水就像结了冰霜的大胡子,大片大片的田野显得愁容满面,茂盛的野草焦黑如焚烧过一般,溃烂的庄稼东倒西歪,看样子能收起来一半就算是好事了。暗黄的土地横陈眼前,惊惶的天空向远方蔓延,直至天际。与天相接的地平线上,不知名的树木将嶙峋的剪影投射向地面,残株与树干折断后形成的尖刺锐利无比,小山交叠着涌向更远处,那里的树林木讷而固执,群山顶上积着雪,像犹太人戴着小白帽。这里显然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好好开垦利用这些田地,这点确凿无疑。这里没有整齐利落、生机盎然的农耕活动,也不像军队那般秩序严明,更谈不上井井有条。我们放慢脚步,朝房子走过去,利戈就住在那里,隔得老远我们就能看见,他的头顶已满是白发,上帝保佑他吧。他面前是一只白色斑驳的大杯子,杯身挺高,利戈的目光从杯口上方投射过来,冲着我们露出了笑容。他没戴帽子,头发像一团凌乱的烟雾,说句实话,看到他穿平民服装,感觉还挺古怪的。是战旗手马根军士,是负责扛团队彩旗的。他从门廊台阶上走下来,走到夯实的沙地上,握住我们的手。老天做证,他亮晶晶的眼睛有些湿润。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出自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第一本书,旅行与历险经典,1846年出版,风靡一时;书名Typee,为故事中南太平洋海岛的一地名。
“是啊,”利戈说,“他总算活着出来了。”
与此同时,正面的交火也依旧在延续,枪声大作,但我看不到具体的情况。我跟上帝之间没什么合约,我也不是上帝的战士,但我还是祈祷,求上帝保佑薇诺娜,让她好好活着。在开枪激战的中途,我所能想到的,全都是薇诺娜。约翰能照顾好自己,他挺机警灵活的。利戈和丁尼生也没问题,罗莎丽已经是成人,很聪明。但薇诺娜还是个鲜花般的小姑娘,保护她是我们的职责。我冲过去袭击眼前这个人,现在我能看清楚他的模样了,活脱脱就是个衣衫褴褛的漂泊流浪人,睡眼蒙眬的样子,眼屎都没擦掉。他看上去像是从某种旧生活中逃难跑出来的爱尔兰人,也许吧,天知道是哪里呢。他逃到了这里,却遇上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正发狂般地飞奔过来袭击他。我射出了两发子弹,但这位流浪汉动作飞快,躲到了一个饲料槽后面。我就像橱窗里的鸭子那样暴露在外,无处躲藏,只得飞身快跑,去寻找可供隐蔽的掩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大块废铁,大概是什么旧锅炉的外壳。那家伙的子弹打到了铁皮上,一颗,两颗,那噪声倒也形成了某种和弦的音效。田纳西的雨突然停掉了。无论谁都可以起誓说,是努恩先生,或者是他手下哪位天才的弟兄,从这个死亡的舞台上升起了一张背景巨幕。田纳西那阔大的天光倾泻下来,一片银白。大屋那里还是枪声不断,就像一个大军团在作战。我一眼瞥见,在棚子和大谷仓之间,塔克·皮特里在奔跑,一边还朝他的属下挥手。那些人在我的视线之外。从我所在的位置,拿手枪是打不到他的,我需要强攻那该死的饲料槽,干掉藏在后面的那家伙。对的,在这事上,上帝也会帮我的,我心里想着,就看我的表现了。这里是决定性的一张大牌,命运扔下来的。请成全我,上帝,求你了。我纵身跳起,想要快速跨过到饲料槽的这段间距。我感觉有颗子弹撕裂了我的肩部,也可能是耳朵这里。我说不准。我的身体是向下栽倒了,真可恶,手枪从我手中甩了出去,打水漂般掠过地面。我的敌人跳了出来,弓着腰朝我冲过来。“不许动,不许动。”他喊道,满嘴的嘘嘘声和咒骂。他踩在我的手上,说:“你动一动就死定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朝上看,他那凶巴巴的黑脸膛对着我,奇怪的眼睛和脸庞上布满皱巴巴的疤痕,就仿佛是世上最差劲的裁缝给他缝合的伤口。大屋那边的枪声忽然停了,四周一片岑寂,好像有什么人说话了。“别动,动你就死定了。”这家伙又说了一遍,他竟然仁慈到这个地步,我反倒有些惊讶了。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我算了?但人毕竟是奇怪的,杀手甚至更奇怪。大屋那边大张声势的射击又开始了,我看到在屋舍间隙的空地上,有跑动的人影闪过。或许,塔克·皮特里和他的手下正尝试突袭吧。枪声不断,打了又打,各种喊声混杂在一起。我停留在谷仓后面,看着雨后的新天空向高处展开如马匹腾跃,感觉挺古怪的。我和那个斜眼怪物仿佛是在一处宁静的小水潭中,心平气和地自在呼吸着。这里将会是结束我的地方吧,没有薇诺娜和约翰,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远处又响起了噼啪咔嗒的子弹声,很大声,然后又沉寂下来。斜眼货往左迅速看了看,想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交火结果如何,他知道的可并不比我多。“嗨,塔克,”他喊起来,“塔克·皮特里?”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塔克·皮特里,他妈的结束了吗?”
“那真挺不错的。”我说,说实话,我本来还以为他必死无疑的。
一个奇迹发生了。有另一个人绕着棚子走了过来。另一个人,不是我们这边的,也不是塔克那边的,而是一个满脸汗津津的大块头,魁梧到让人肃然起敬。他牛一样的大眼睛,沉甸甸地瞪着。我认识那张脸,我的敌人甚至还没看到他,那肥壮的男人就开枪了。我这新朋友的脸几乎被轰飞了一半,血落到我的头上,跟我自己的血混在了一块儿。耶稣啊!神圣的基督老天爷啊!这老哥是从哪里来的?那是斯塔林·卡尔顿啊!
“北普拉特河以西的全部情况他都听说了,大平原那边很糟,全乱成了一锅粥,苏人横冲直撞。有人看到了‘第一个抓住马’,他组建了一个新的武装团伙。整个局面越来越糟,就快成地狱了,”利戈说,“丹·菲兹杰拉德也从安德森维尔战俘营回家了,眼下在阿拉斯加伐木。”
他甚至一声招呼都没打,紧跟着就去了棚子和谷仓之间的空隙,在那边开始举枪射击。我把血污从眼睛上面抹掉。这整个世界就像一只起劲敲响的大钟,但我还是一瘸一拐地拖动身体,站到了斯塔林那宽大的肩背后面,往外窥探。我看到丁尼生已经直接站在了门廊平台上,挺立着,拿步枪瞄准并射向远处的田野,目标是那些矮小杂树林中逃窜的人影。罗莎丽捧着一盒子弹站在他边上,只是在给他的斯宾塞长枪重装子弹时,丁尼生才会暂停片刻。他开火,就像个货真价实的勇猛战士。斯塔林也在射击,也许丁尼生认为那是我吧。对方有个人几乎来到了屋子跟前,但被及时击倒,四仰八叉地毙命了,另一个在更靠后的地方,倒在霜冻上面,黑黢黢的,就像画笔抹出的一道墨迹。之前的落雨已经在地上结冰了。
管他呢,我们要干的活儿可是多了去了,而不是操心这个塔克·皮特里,猜他到底是玩完了,还是又活过来了。利戈这里有个很好的女人,叫罗莎丽,她可以照料薇诺娜。她把薇诺娜带过来,架着去了屋内,安置到了锯木架搭起的搁板上,紧靠着高大的炉火。我努力回想,以前什么时候见到利戈这么开心过,似乎从来没有。估计他现在大大松了一口气。罗莎丽的一个兄弟名叫丁尼生·伯格罗,他也为利戈干活。他们是被解放了的黑奴,丁尼生负责耕种五英亩地,参与收获分成。我们看到,他们所有的一切,就只有一匹上气不接下气的母马,用于犁地。利戈说在这里,一头骡子赶得上三匹马顶用,骡子就像金子。所以当他一下子看到四头骡子的时候,简直喜出望外。我告诉他,这些可是世间有过的最好的骡子,并对他讲述了驮行李的骡子和没人骑时薇诺娜的骡子是如何跟着我们跑的。“他妈的,这太绝了,”利戈感叹道,“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我们问他有没有收到斯塔林·卡尔顿的消息,知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样。
奇妙的和平意外降临了,枪声还在我的脑袋中回响,就像死神倒计时的秒针在嘀嗒作响,我们尝到了那时的煎熬,但死神最终却撤回了脚步。我急切地想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最后在门廊这里的射击,约翰为什么没参加?我们的傻大憨老朋友怎么会冒出来,这恐怕又是一个疑问。我的耳朵还是血流如注,时间的丧钟依旧在古怪地轰鸣,我感觉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在我完全倒地之前,斯塔林弓腰,伸手将我拉了起来,把我的胳膊架在了他的肩上。“他妈的爱尔兰人,”他说,“我可一直受不了这些人。”
然后我们告诉他薇诺娜还有那大胡子劫匪的事情,利戈说他知道那家伙,他不是什么上校,但在“黄裤腿”军队中也确实算个人物。跟他一起的几个小弟,是他原先负责指挥的手下。他们一直在四处转悠,为非作歹,绞死黑人。我们说,看来在路上看到的那些黑人尸体就是这个王八蛋的“杰作”了。利戈说准没错,并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叫塔克·皮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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