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 / 2页)
军士长绝非等闲之辈,哪怕是在黑暗中,他依靠自己的良好判断力,也已把野战炮安置到了多少更高一点儿的地面上。当清晨那微弱的金色光线漫上大地,那炮位看起来挺合适。野战炮的优美姿态让人不禁感到狡诈阴险,我们因为恐惧而心慌得难受。我们似乎没法让气氛活跃松快起来,虽然大家都精神抖擞地跑动忙碌着。军士长那皮包骨头的身影在走来走去,来来回回;他压低嗓门说出一些指示,摆动手和胳膊弄出些手势信号,他一刻都没消停过。印第安营地那里,有灶火新点燃起来,烟雾向上飘升。忽然之间,我们就仿佛是地狱里的混蛋,逛游到了天国的地盘。
“真是一片美好的天地。”他说。
那么,当时的这苦恼伤感是怎么回事?这沉重的苦恼和悲哀?都快把我们压趴下了。大炮被装进了火药,已填塞压实,一切就绪。炮手叫休伯特·朗菲尔德,出生于俄亥俄州。他那瘦瘦的长脸,半边脸因为很久以前在战场上发生过的一次事故而变成了蓝色。火药自己乐意的时候就会爆炸的,你永远都摸不准。火炮的全部事情都是休伯特·朗菲尔德在忙活,他干活的样子仿佛一种奇异古老的舞蹈。他给大炮定位,推一推挪一挪,打开什么地方,固定好什么机关,然后站远一些,那浸染了斑驳蓝色的“爪子”上抓着点火拉绳。他等待着命令,只待一声令下就能开火。另有两个炮手也准备好了,等着稍后再度填装炮弹。周边旁观的骑兵们都转向了他们,在炮手周围圈成了一钩瘦长的弯月。现在肯定有六点钟了,村里所有的幼儿与孩童都醒来,发出吵闹声,女人们将水壶放到灶火上。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就像剪纸那样清晰,两张野牛皮紧紧地绷在木头框架上,黑黑的。天知道他们是在哪儿发现野牛的,他们一定是游荡到了很远的地方才捕杀到野牛。现在,那牛皮正渐渐风干,速度也就是牛皮风干的速度,要比时间小溪的流淌更缓慢。那些棚屋装饰得非常细致讲究;假如你往东部去,可能会看到那些印第安棚屋又烂又脏,寒酸又可怜,但这里一点儿也不像那样。在这里,我们白人的任何因素都没触及他们。这些人,如果碰上有威士忌了,也会高高兴兴地喝起来;所发现的任何东西,他们坐下来,一次就会全都喝光光。苏人汉子会醉得死沉沉的,睡上一整天,但到了第二天,他就又成了荷马诗篇中的勇士赫克托耳<sup><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sup>。我们眼前的这些人,跟上校订立了盟约,但一旦盟约中那些可悲又无用的条款被忽视,他们就回到自己以前所知的生活。要是真等着政府的食物配给,他们应该已经饿死了。
仅仅四五个钟头之后,我们开始看到一片土地,突如其来的美让人震撼。我说美,指的就是真美。在美国,你经常被丑陋的事物给逼得抓狂。比如野草能蔓延一千英里之远,完全没有一座小山来打断这连绵无尽的一片。我并不是说大平原不美,但你在大平原上行军时,不用太久就会开始感觉到厌倦,闷得让人发疯。你偶尔也会往上高高抬起身子,脱离了马鞍,似乎在往下看着自己骑行,几乎被那种严酷无情的单调闷到窒息,反复死去。你的皮囊,被蚊子当成晚餐享用,你成了疯子,满眼都是幻象。但现在,我们看到远处那片土地开始显露,似乎是有个什么人在那里,用一支硕大无朋的画笔在绘制美景。他选择了一种蓝色,明艳得就像山上飞泻而下的溪水;那些树林翠绿欲滴,那种绿色,让你不禁想到可以用来做出一千万颗宝石。河流仿佛在中间燃烧,那是一种釉彩般的亮蓝色。太阳那巨大的火球,忙着要将这壮丽绝妙的色彩燃烧殆尽;对于那一万英亩的天空来说,太阳是成功的。就在附近,黑色的巉岩峭壁参差交错,从那浓得化不开的一片酽绿中,突兀又怪异地冒出来。还有宽宽的一道红色长条,横跨着扯过天空,是法国轻步兵团佐阿夫士兵所穿裤子的那种大红色。还有极其宽广的一大条蓝色,是鸟蛋的那种青蓝色。上帝的神作!这寂静是如此宏大喧腾,让你的耳朵感到刺痛。这色彩是如此的明丽,以至于你凝视的双眼因刺痛而流泪。看到这般的景色,再恶毒堕落的人恐怕也会失声大哭,因为这景象似在告诉他,自己那污浊的生命得不到上帝的认可。残余的那点纯真,会在他胸中燃烧,就如那太阳的余烬。利戈·马根在马鞍上转过身来,看看我。他在笑。
军士长悄声发出开火的命令,就像是耳语说出的情话。休伯特·朗菲尔德拉动点火绳,野战炮便咆哮起来。这是一百头狮子在同时咆哮,而且还是挤在一个小房间内的。
“都给我闭嘴,”军士长训斥道,“后面那里的给我保持安静!”
斯塔林看上去挺高兴的。利戈也是。
“遵命,长官。”斯塔林说。
“老哥,”斯塔林说,“你说得对。就是美极了。”
暮色渐近。那同一位上帝,慢慢拉开一块黑色破布,盖上了他的手工作品。克劳探子惊慌失措地回来了,风尘仆仆、十万火急的模样。村庄就在前方,仅剩四分之一英里。军士长命令我们下马。我们眼下处于一种困窘不安的状态,是一伙笨手笨脚的欧洲人来到了土人村庄近旁,而就追踪能力和警觉性来说,这些人绝对是天才。那一夜,我们必须更加谨慎稳妥,马匹们必须保持悄然无声,但这可不是马儿会遵守的游戏规则。我们默默祈祷,希望那门野战炮能在黑暗中静悄悄抵达,而不是像先知以西结看到的七个幻象那般闹腾。厨子打开装干粮的包袱,把吃的分发给大家。我们就像无家可归的人那样,原地蹲着盘坐着吃东西,不敢生火来对抗黑夜的挑衅。谁也不多说话,即使说,也只是轻松逗趣、提神打气的玩笑话,因为面对恐惧,我们想保持自己的心理优势。恐惧就像一只熊,暂时被关在了戏谑玩笑的洞穴中。
“听到了,长官,我会的。”
我们倒是很想用双手捂住耳朵,但我们必须端着火枪,瞄准那一排棚屋。我们在等着炮击之后鼠窜逃命的幸存者。时间漫长得像创世,我能听到炮弹发出的嗖嗖声,一种飞旋的、有穿透力的声音,然后就变成了人们所熟悉的砰砰重击的声音,撕扯着这一方小天国的肚腹,以此为中心,将破坏力扩散开去。棚屋的侧墙像脸皮一样被扯掉了,猛烈的爆炸气浪,将其他的棚屋掀倒,夷为平地,藏身其中的人露出惊诧与恐慌的神色。死亡接踵而至,三十顶营帐在这一发炮弹中燃烧成了一枚黑色大毒瘤。女人们忙着把年龄不一的孩子们归拢,急迫地东张西望,似乎不知往哪个方向去才会安全。既然我们的拜访名片已经递过去了,军士长就放开音量来下了一道命令;我们站成一排开枪射击,子弹恶狠狠地钻入木头,飞入村民躲藏处,穿进肉身。十几个慌乱的女人飞快往后边跑去,她们的孩子紧随其后。及至此时,已有二十个武士拿着枪在四处跑动,而休伯特已经准备好再次开炮。村寨的一长块都被掀了,像油画表面的图层一样被无情刮掉。我们的子弹仿佛有点儿疲倦无力,因为被打伤的人似乎比被打死的多一倍。很多“土人”在踉踉跄跄地逃命,一边紧捂住伤口,一边痛苦地吼叫。武士们现在看似已经把局面盘算清楚了,正努力让女人和孩子们转移到村庄的后方。“开枪!弟兄们开枪!”军士长催促着。我们像疯子般手忙脚乱地装子弹上膛、开火。火药、弹珠,撞膛入位,装上火帽,扣动扳机,射击。火药、弹珠,撞膛入位,装上火帽,扣动扳机,射击。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死神忙碌着他的狂暴差事,在这村庄中收割人命。我们感到一种怪异的哀伤,又激动得冒泡,但同时绝对充满了仇恨,极为强烈的复仇怒火。我们就这样射杀目标,只想彻底毁灭一切。稍稍缓和一点的举动,都无法平息我们内心的干渴。任何别的东西,都无法消解我们内心的饥饿。那些死去的战友,关于他们的故事,我们正书写一个结局,写在夏季的热风之上。我们一边开枪,一边笑。我们一边开枪,一边大喊。我们一边开枪,一边哭泣。“休伯特,快跳到一边去,拉动点火绳开炮!波伊休斯,竖起耳朵给我听着,把战马都带回来!约翰·柯尔,举起枪,给我射击再射击!蓝衣弟兄们,保持队形,提起精神来,要当心,因为死神可是个变幻无常的朋友。”
“那景色够壮丽,斯塔林,美极了,不是吗?”利戈说,就仿佛他没意识到斯塔林迂回讲的也正是这个。但他心里肯定是清楚的。斯塔林让步了,为了友谊,他决定接上利戈的话头,继续维持那轻松随意的对话路数。
我们已经两夜没睡觉了;现在,当太阳的弧度在地平线上再次露面时,我们都浑身骨头酸痛,脑袋和思维变得陌生,又冷又木。按照军士长怀表显示的,大概是夜里四点,在我们的后方,野战炮嘎吱嘎吱、跌跌撞撞地到来了。军士长把我们整个连队的人派向那里,往后边去把炮弄上来,布置就位。那活儿真他妈的要命。你首先要拆开那些轮子和炮架子,把炮身卸下来,接着抬起这死沉的玩意儿,有十具尸体重吧,穿过那满是尖刺的矮树丛,走过那乱石嶙峋的崎岖山地。然后,是拿火药,运大弹头,还有撞击式雷管。波伊休斯这家伙把骡子和马匹一起往回赶,后撤了一英里。然后,我们就只有依靠自己的双腿了,我们的十一号小马驹。我们能听到那些该死的苏人在呼号在喊叫,就仿佛是上百个失去了妈妈的孩子。这种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他们到底是在那里搞什么鬼名堂?我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疑惑的。当然,我们是来复仇的,可眼前这一幕,就是复仇该有的样子吗?不管你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一派愚蠢的景象。
“你怎么就不对我说这个呢?”在他另一侧的斯塔林·卡尔顿说,“好风景我也懂得欣赏,跟麦克纳尔蒂弟兄一样地识货。”
但是,大伙儿谁都没吭声。我们想起军士长曾孤零零地站在那大屠杀的现场,想起他割下了印第安死人的鼻子。凯勒布·伯斯,因为他当时在场看到过敌人,毫无疑问就记起了其他的事情。他独自躺在一处棚屋中,所有的战友都死在了他的身旁,但他知道我们会来。他说他知道我们会来的,然后我们就确实到了。这一经历,其中有某样东西把我们紧密地绑定在了一起。于是,我们就在黑暗中忙乎,像醉汉那般跌跌撞撞,把野战炮部署就绪。军士长悄声发出了其他的指令,告诉我们怎样组成镰刀新月状的队形,以便能在最大程度上用火力包围那个村庄,让炮火尽情发威。克劳人说,棚屋后方有一条黑幽幽的深深山沟,于是我们就估算着,可以从左右两个方向追杀那些从山沟逃跑的村民。女人们会试图带走孩子,男人们则会掩护她们,直到她们能到达一定程度上的安全地带。假如酋长真是条汉子,能忠实于他的人格声望,那他将会英勇奋战,就跟山猫一样凶猛。我们要干的活儿可一点儿也不轻松。如果苏人占了上风,那我们就全玩完了,会被扔给猪啃食。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因为我们很清楚,此前就没看到丝毫手下留情的迹象。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