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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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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满载樱桃而归,斯塔林现在很轻松,未遭惩戒,自由自在,一路在我旁边走着。有消息说,将会有暴风雨袭击马里兰,但这一天安然无事。有些好日子被安排到这地球上,是为了提醒你生活本可以多么美好,就比如今天的天气那样舒爽、晴朗。田野和窄窄的小路向远处蔓延,一片苍翠葱绿,令人心旷神怡。樱桃树上果实累累,高悬的果实像一颗颗小小的红色星球。接下去丰收在望的还有苹果和梨子,只要暴风雨没毁了它们。这一切几乎让我们这些当兵的渴望卸甲归田的生活,想在有生之年剩下的日子里,长居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停留在丰足、和平与安宁当中。斯塔林边走边说着底特律周边乡野夏天的模样,还有他小时候是如何梦想成为主教的,然后,在干燥的路面上,他停下了脚步,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地面。我认为他是不愿再动再走了,也许还是去把绳子拿过来为妙。我猜斯塔林是疯魔了,有两条小疯狗加起来那么疯。接着,他突然开口说话了,语气神情真的都很安静。上尉在前面,也只距离几米而已。他回头朝我们喊:“你们现在不跟上来吗,还想怎么样?”“我们这就跟上来。”我说。

“有空的时候给我们写封信过来。”约翰说。

每个月,如果军饷专员的铁轮车能找到我们的驻地,我们就寄十块钱给诗人麦克斯温尼,让他照顾好薇诺娜·柯尔。她又去给努恩先生演黑脸滑稽戏了,所以有了自己的一份收入来源——一周三美元,如果这可称得上是收入的话。我们的财富,是薇诺娜寄来的二十几封信,都用一根鞋带绑着。她的字迹很漂亮,她把大小事情全都告诉我们,也期待着我们回家,时常提醒我们别被枪打死了,无论是被叛军打死,还是因为开小差逃跑被上校打死,都不要。她说她希望我们有吃的,还希望我们每个月能好好洗把澡,这是她一直都坚持的。麦克斯温尼先生说,这小丫头长开了,正如花绽放,可以说是密歇根最美的俏姑娘,艳冠群芳。“要我说也是,”约翰说,“一点儿也不意外,谁让她是帅哥约翰·柯尔的闺女呢?”“哎呀,可不是嘛。”我配合地说。约翰笑了起来。约翰总是抱着这样的观点:我们活着的日子不会很多,有朝一日,在古旧的时间银行里,我们是要支取那最后一天的。他希望,在那之前能再见到薇诺娜。对这事,约翰差不多够虔敬了,起码达到了他最大限度的虔敬。

可怜的利戈,伤口愈合之后,大伙儿还指望他能照常归队。但结果发现,他的头没法转动了。那把新奥尔良爱尔兰人的博伊刀,直接留在了他体内,就像一把扳手。所以就在这战争仍在进行之际,他作为老兵,光荣退役了。他告诉我们,他打算回田纳西老家那边去照顾老爹,还说父子俩终于可以混在一起,凑成一对老浑球儿了。老爹仍然打理着三百英亩的农田,所以他可能需要新帮手跟着忙活。利戈看起来挺兴奋的,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但在我心里依然觉得伤感。约翰·柯尔满怀深情地拥抱利戈,很多人也这样做了。只有斯塔林·卡尔顿看上去一副气冲冲、阴沉沉的样子,说的话也不中听。没了利戈,斯塔林不会好过,连现在一半好都不如,我们清楚这个。我觉得,一定的交往时间之后,哥们儿就会成为死党,跟连体婴似的。一想到斯塔林,就没法不同时提起利戈的。如今,总是汗涔涔的大个子斯塔林,不得不再去找另外一个伙伴啦,这大概不会容易。斯塔林说他很担心,利戈的脖子出了问题,没法转头了,那后面的劫匪偷偷跟上来的时候,利戈也看不到;他还担心田纳西的治安问题,那里现如今也不安稳了,穿蓝衣的一个联邦士兵,怎么能回田纳西去呢?这问题问得好。只不过,利戈不会穿蓝军装了,他走的时候,部队给了他一些又皱又旧的平民衣服。这身打扮看起来可不像有三百英亩农田的大地主,反倒像斯塔林所担心的劫匪。我们跟利戈握手告别,他真的是要靠双腿走到田纳西去,估计能有一条路穿过蓝岭山脉。肯定有。不过谁也不知道。总之,他就那么走了。

很快就轮到我们自己向田纳西那边挺进了。开拔之前,我们给利戈·马根写了一封短笺,告诉他在老家要留意消息,等着我们去。紧接着,我们得到的是一封悲伤的回信,利戈详述了他老爹去世的情况。叛匪们夺去了农场,还把他老爹当北方蓝衣势力给绞死了,农场所有的猪都给杀光了。叛军甚至都没征用那些猪,估计是他们不愿吃联邦的猪肉。这些该死的谋杀犯。利戈的老爹将家里的黑奴全都解放了,把地租给他们种,这样他们就不至于挨饿。叛贼说这是卖国,是背叛了南方邦联,这似乎倒是说对了。利戈说,从弗吉尼亚一路回家,他全程都在走,因为他不能搭乘从大力克<sup><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sup>那里经行的火车,甚至不回头看一眼——这是他的小玩笑,因为他的脖子已经僵死了,不能扭头。叛匪们占据了铁路自己用,利戈家的农场在亨利县,一个名叫帕里斯的地方,但利戈在那里找到的,仅仅只有遗骨和哀伤。我们把这些都说给斯塔林·卡尔顿听,因为我们

“我才懒得跟你啰唆呢,”斯塔林说,“你只是个无名小卒。”

“你这蠢货在那干什么啊?”上尉的传令兵乔·林恩说。

后来,上尉亲自出马了。他站在果树枝杈下,仿佛完全是出于无意之间,摘起了樱桃,放嘴里嚼一嚼,接着吐掉果核。“很好的樱桃,”他说,“卡尔顿中士,你找到了好地方。”

我们在营地安顿下来,一起驻扎的还有一支主力部队,总共肯定有两万人。我们驻扎在此,就像一座奇异的大城,突然在丘地和农场之间冒了出来。我们极为疲倦,累到了骨髓里,但威尔逊上尉还是想让我们训练,好随时备战。斯塔林在三座小山丘之外发现了一个樱桃果园,立即认为生活在那里最好,便画地为牢,拒绝归队出操。为了把他弄回来,我们不得不带了根绳子过去。发现他时,他正高高骑坐在一株樱桃树上。

“谢谢夸奖,”斯塔林说着从树上爬了下来,“我反正尽力而为就是啦。”

一个奇怪的平静间歇就此诞生。伤兵们因为疼痛发出的呻吟,让人联想到宰杀时没能被一刀杀死的牛。喉咙是被切开了,但没被彻底切断,血汩汩地流出,四肢在痛苦中痉挛抽搐。很多人是肚腹这里受伤了,这预示着死法将会极端可怕,苦不堪言。月亮静悄悄地升起,微弱的月光像纤长的手指,优雅,苍白无力。我们拖着步子走回掩体,救护小分队接到指令,立刻投入了行动,用新配置的医疗运输车把伤者运回来,送进营地。尽管遭到叛军骑兵的冲击,急救站还是幸存了下来,外科医生带着手术锯和绷带忙碌着。受枪伤的士兵比预料中的更多,尽管整个冲锋过程中,我没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但很多人却失去了胳膊,还有胳膊断了挂身上的,腿也一样。一盏盏明亮的油灯被点燃,然后医生就开始动锯子了。这一带再往北也没有医院,所以手术治疗的机会只有现在。所有能用绷带包扎的肢体部位,都被紧紧地裹了起来。手术台的另一头,被锯下的胳膊和腿堆在一起,叠得很高,就像哪个脏乎乎的屠夫放在肉案上出售的货品。火已经被烧旺了,滚烫的烙铁压到了伤口处,尖叫扭动的伤兵被医生助手们死死地压住。我们心里很清楚,他们是活不下来的。那腐烂的创口会嵌入身体内部,尽管我们也许能一路颠簸着把他们运回北方,他们依旧见不到下一个圣诞节。死去的尸体上浮现黑斑,许许多多尸体堆在一起便形成了地狱。这种事我们都见过一百次啦。但万一能有幸存的呢,所以医生仍然继续干活。他汗如雨下,就像斯塔林一样。缺胳膊断腿的士兵太多了,但愿能有幸运者,我们默默祈祷。这当中也包括利戈·马根,他的脖子上被插了一把刀,他大概率会一直昏迷到礼拜一。他的身体软塌松垂,也许是因为在沉睡,也许是医生给这家伙用了乙醚。浑身浸透污血的医生包扎了利戈那湿乎乎的松软伤口,把他放到一边去了。“把下一个抬进来,”他说,“下一个。”“好的,可是医生,请你救救利戈。”“他已经是这里伤情最轻的啦。让这笨货出去。”医生说。谁都不能指责医生,他还要接着再干七个钟头,他那血糊糊的双手不停地忙碌着,恨不能得到上帝的引导。我们的那些战友啊,那些可怜的人,都被毁了,生命微不足道。

猜测他可能挺想听到这些消息的,但斯塔林很快就烦躁起来,不想再听了。他疾风暴雨般冲出了帐篷,就好像内急得很。“他是怎么啦,见鬼了吗?”约翰说。

我们当时有差不多一千人,大家伙儿笨手笨脚地爬出了战壕。幸运的是,叛贼这次没有派他们的大部队过来,只派出了稀稀拉拉的松散兵力,或许他们把大部队藏在了小山后面,正在耐心试探着有效的进攻方式吧。我们就往前走到了十步开外,站在弗吉尼亚州苍翠碧绿的草地上,大河静默而庄严地流淌着,威仪的花饰如同河面泛起的涟漪。碰巧的是,直接冲过来与我们碰面的叛军连队,正是我们日间看到的爱尔兰人。战争就是这样时刻充满着不确定性。利戈·马根把我们的队旗举起来,我们步伐平稳地在草地上行进,刺刀已经装配好了,枪也斜扛在了肩上。我们静观其变,除非对方加快动作。我们看到敌军正在用一种新的步伐慢跑。威尔逊上尉命令我们继续前进,我们便拔腿奔跑起来——其实没人想要这么做,但都身不由己。叛贼开枪的声音骤然响起,顷刻之间,战场变得热火朝天,到处是嘈杂声与流弹飞过的呼啸声。没时间来重装子弹啦,我们只能接着往前冲,端着枪,刺刀向前。一个微弱的呼喊声在我喉咙中开始往外冒,看似音量还不断增大,然后这同样的吼叫落进了其他人的喉咙中。那是一千人的吼声,而上尉是吼得最凶的,连大天使也会被吓坏的。那吼声比我们所见识过的任何风声都更大,其中包含的,是一种古怪而强烈的欲望,无比残暴。我们眼前的这些叛匪,已经耗尽了枪弹,只得扔下火枪,卸下上面的刺刀,一手抓刺刀,另一手抓匕首,对着我们冲杀过来。夜色越发深沉了,从黑暗中冲过来又一道马匹的激流若隐若现;我们暗暗祈祷,希望那是己方的骑兵。马刀寒光闪闪,挥舞砍杀,手枪开火,格杀勿论。骑手们弯腰挥刀砍剁,肌腱绷断,血肉翻飞。这一切都是在四周聚拢而来的黑暗中进行的。在昏暗的夜色中发起攻击,这是疯癫还是天才战术?爱尔兰裔的叛贼们也在呼吼,用盖尔语喊出各种脏话。然后我们双方碰头了,接着就全是肉搏角力,挥拳猛击,举刀捅刺。这些敌人都挺魁梧壮实的,我们后来才了解到,他们是铁路工和码头工人,从新奥尔良那里过来的,恐怕以往也没少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他们从这片黑暗中冲过来,为的可不是表达友好和善意,而是要取我们的性命,剜出我们的心。我遭遇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士的袭击,他试图拿博伊猎刀捅我,我没办法,情急之下只能将刺刀扎进了他的肚子。这些令人钦佩的高贵对手继续战斗了十分钟,在此期间,有数百人摔倒在地,几十人哀声求助。天已几乎黑透了,叛贼们又掉头撤退了,骑兵连也任由他们远去,因为在混浊的夜色中,追上去也是两眼一抹黑。南部叛贼与联邦军队的伤亡者都躺在黑暗中,流着血。

那支叛贼军队把我们搞得一团糟,暂时得以解脱之后,往北方后撤了一段距离。不过,上校倒是挺高兴的。用他的话说,叛军毕竟是被击退了,虽然我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一个叫作艾德沃兹的渡口,我们过了河。再次回到联邦的领土上,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美好的情绪。鞋子倒是成了恐怖之物,由于踩踏烂泥,还有沙砾落进了靴子里,约翰的脚底被擦伤了。我费了老大的工夫才帮他把靴子脱下来,在河水中帮他洗脚。穿越弗吉尼亚的整个行军途中,我们都没看到当地农夫的影子,他们大概已经逃得远远的了,每一样零碎的杂物都藏起来了。现在,农民们不再是充满戒备又无比吝啬的了,我们经过农舍时,常常能得到新鲜食物,我们的嘴巴肚子可好久没被美食犒赏过了。馅饼刚拿出烤炉,还热乎着,香气诱人。如果天国有这样的美食,我也愿意一试。

“您要我把他绑起来吗?”传令兵林恩说。

这话让约翰一下子变得沉默而忧郁。这很罕见,约翰是个高个子,非常瘦,大部分时候他喜欢不声不响地做决定,继而行动,脸上不会表露多少情绪。他有我的支持,也想给薇诺娜最好的一切,从来不会忽视自己的战友。但在利戈·马根告别之际,约翰还是流露出了些许忧伤,也许想起了以前生病的旧日子,那时约翰病得动弹不得,是利戈跑前跑后地照料他。一个人为什么要帮另一个人?没必要费事问这个。世界只是一支漠然向前的游行队列,有种种残酷阴郁的时刻,也有枯索沉闷的时段,那时一切都停滞,我们天天喝菊苣茶,喝威士忌和打牌。我们只是漂泊之人,是陷在战争中的士兵。我们不想说华盛顿那边没章法,也不指望走上那里的大草坪。暴风雨雪能虐杀我们,战役也可以,然后黄土会将我们掩埋,没人需要多说只言片语,我们也根本不在乎。只要还能喘气,我们就挺高兴的,见多了恐怖与骇人惨象之后,能有片刻的安宁,不再被可悲的命运支配一切,就已经不错了。《圣经》或者其他任何书,都不是为我们这种人写的。我们大概都不算是人们称之为“人类”的生灵,天国的吗哪面包,我们可吃不到。但如果上帝要为我们的存在找到一个借口的话,那他不妨指出我们之间那种奇异的友谊,就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跌跌撞撞,彼此点起一盏灯,召唤光明到来,相互解救。

“绑起来?”上尉说,“不,不用,我只要你们摘下帽子,往里装满樱桃。”

“我会保持联络的,”利戈说,“真不想就这样跟你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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