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的人生主题(第1 / 2页)
还有一个原因使但丁成为一个重要的模范。虽然诗中洋溢着浓厚的宗教伦理观,但是读者一看即知,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不是接受型的信仰,而属于发现型。换言之,他创造的宗教生活主题,糅合了基督教最好的启示、古希腊哲学和渗透欧洲的伊斯兰教智慧等精华。同时,他的炼狱里有许多永远遭天谴的教皇、红衣主教和神职人员。甚至他的向导维吉尔也不是基督教的圣徒,而是位异教诗人。但丁早已看清,所有精神修炼体系一旦与教会这样的世俗机构结合以后,就开始受到精神熵的困扰。因此,为了从信仰体系中汲取意义,首先就得拿这个体系包含的资讯跟自己的具体体验比较,只保留合理的部分,把剩下的一股脑儿抛弃。
E的例子说明了“发现性”人生主题形成时,几个共同的原则:首先,这种主题往往是对早年遭受重大伤害的反应——成为孤儿、遭人遗弃、受到不公平待遇等。伤害本身并不重要,主题永远不可能靠外在事件决定。重要的是,一个人对痛苦做何种阐释。如果父亲是个残暴的酒鬼,子女对这个问题可以有数种不同的见解:他们可能会告诉自己,父亲是个该死的混蛋;父亲是人,人都难免有缺点、有暴力倾向;父亲的困境是贫穷所造成的,要避免跟他一样的下场,就得设法赚钱致富;父亲的行为是无助和未受教育所引起的。只有最后一种阐释,能导向E所选择的那种人生主题。
信仰的力量
《神曲》中的中年危机
从弗洛伊德开始,心理学家一直希望能说明,童年所受的伤痛如何引起成年后的精神官能障碍。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不难理解,真正难以解释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与这种预期相反的结果:受苦刺激使一个人奋发向上,成为伟大的艺术家、英明的政治家或杰出的科学家。如果我们假设外在事件能决定心理的发展,受苦的人罹患精神官能症就很正常,建设性的反应也不外乎“自卫”或“升华”。如果我们假设一般人有权对外在事件做出何种反应时,那么建设性的反应才是正常的,精神官能症则是无法面对挑战,心流的能力受阻所引起的。
我曾为企业主管讲过如何处理中年危机的课程。这些事业有成的主管,很多已经在公司中爬到顶峰,而家庭与私生活却是一团糟,因此他们需要有个机会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多年来,我应用发展心理学方面的最好理论和研究结果,带动授课和讨论。我对这些讨论会的结果大致上还算满意,学员也都觉得学到了有用的知识。但一直困扰我的是,我使用的教材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芝加哥大学研究小组访谈的另一位戈特弗瑞先生,也提供了一个类似的例子。戈特弗瑞自小跟母亲很亲近,他的童年回忆充满了快乐与温馨。然而在他未满10岁时,母亲就罹患癌症,极为痛苦地死去了。这孩子大可从此自艾自怜,变得十分沮丧,也可以用愤世嫉俗的面具自我防御。然而他并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把癌症视为生平最大的仇敌,发誓要打败它。他从医学院毕业后,就致力于钻研肿瘤学,他的研究成果在人类克服癌症威胁的努力当中,有显著的重要性。个人的不幸遭遇再一次转变成广泛的挑战,在个人培养迎接这场挑战的能力同时,其他人的生活也能分沾到好处。
后来,我想要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我在讨论会一开始,先简单介绍了一下但丁的《神曲》。这部写于600多年前的作品,是我所知道的谈到中年危机及其解决之道的最古老的文献。但丁这部卷帙浩瀚的长诗,开宗明义就写道:“我在人生旅程的中途,发现自己置身于幽暗的森林,完全不认得路。”接下来的描写不但扣人心弦,而且在很多方面对中年遭遇的困境,可谓刻画得入木三分。
这种态度跟要求每一代都要从无到有,凭空创造一套物质文化,并无不同。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企图重新发明轮子、火、电力,以及其他数百万种现在大家视为理所当然的工具或步骤。相反,我们会从老师、书本、模型中,寻求制造这些东西的资讯,从先人的知识中寻求超越,设法更上一层楼。放弃祖先辛苦累积的教我们如何生活的资讯,或自以为能靠个人的力量,发现一套合适的目标,都是妄自尊大,成功的机会就跟完全不懂物理却试图制造一台电子显微镜一样渺茫。
如果赋予生命意义有特别的方法可循,这方法也似乎简单得不值一提,但因为它经常受到忽视,而且这种情况在今天尤其严重,所以不妨重新拿出来谈谈。这一方法主要是从前几代建立的秩序中汲取经验,找到一个避免自己内心被扰乱的模式。文化会累积大量的知识——或者说有秩序的资讯,可资运用在这方面。伟大的音乐、建筑、艺术、诗歌、戏剧、舞蹈、哲学、宗教,都是以和谐克服混沌的好榜样,任何人都可以仿效。但很多人都忽视它们的存在,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创造生命的意义。
长大后能顺利建立一致的人生主题的人,往往记得小时候听父母讲故事或念书给他们听的情景。听一个值得信赖而充满爱心的大人讲述童话故事、《圣经》故事、历史英雄的丰功伟绩、家族的憾事,往往是一个人从过去的体验搜集有意义资讯的第一次接触。相应地我们在研究中也碰到过从来不曾专心追求任何目标,也不曾义无反顾地接受社会交付的目标的人,这种人完全不记得小时候听父母讲过或念过的任何故事。周末早晨电视上的儿童节目,只有漫无目标的煽情,不可能发挥相同的作用。
超越前人智慧
从书中获得启发
绝处逢生
首先,但丁在黑暗的森林中徘徊时,发现三头野兽正垂涎欲滴地在背后窥视他。它们包括一头狮子、一只山猫和一头母狼——象征野心、色欲和贪婪。换言之,但丁的大敌就是他对权力、性欲和金钱的渴望。为了避免被欲望吞没,但丁拼命往山上跑,希望能逃脱。但野兽越追越近,绝望之余,但丁只好向上帝求助。一个鬼魂应他的祷告出现——来者是早在但丁出世前1000年就已经去世的大诗人维吉尔。但丁崇拜这位前辈气魄宏伟的诗篇,一直视他为良师。维吉尔告诉但丁:好消息是有一条路可以走出这森林,坏消息是这条路必须通过地狱。于是,他们穿过曲曲折折的地狱之路,沿途看见那些不曾选择人生目标,或误把增加精神熵当作人生目标的人的悲惨下场,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罪人”。
最后,精神负熵的复杂主题,很少会在应付个人问题时出现。它所涉及的挑战一定要能适用于其他人,甚至全人类。以E为例,他所提出的无助问题,不仅适用于自己和家人,也适用于所有与他父母类似的穷苦移民,不论他为自己的问题找到什么样的出路,都会惠及很多人。这种广泛利他的解决方式,是精神负熵人生主题的典型特征,它为很多人带来生命的和谐。
我很关心这些疲惫不堪的企业主管,对几百年前的老寓言作何反应。我担心他们会认为这是在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结果证明我多虑了,我们过去讨论中年生活的陷阱,如何使往后的日子过得更充实,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坦诚而严肃。会后有几位学员私下告诉我,用但丁做引子是个很棒的点子,《神曲》的故事清楚地点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帮助他们顺畅地思考、谈论这些问题。
因此,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用哪种方式阐释遭受的痛苦,能导向精神负熵的人生主题?如果一个饱受有暴力倾向的父亲虐待的小孩儿,认为问题就潜藏在人性之中,人都是软弱而暴戾的,那么凭他一己之力,当然无药可医,小孩儿哪有可能改变人性呢?要在痛苦中找出方向,首先我们必须把它解释成一项可能的挑战。例如,E把自己的遭遇看成少数民族的无助与权利受到剥夺,不怨怪父亲,然后他才能培养适当的技巧——进修法律,以解决他眼中损害个人生活的症结。这种把伤痛的事件转变成挑战,赋予生命意义的原动力,就是前面谈到的“耗散结构”,亦即从无秩序中发现秩序的能力。
类似葛兰西型的人格很常见,这充分证明:童年恶劣的外在环境,不见得会导致长大后内心缺乏意义。发明大王爱迪生小时候是个穷苦多病的孩子,还被老师认为是低能儿;爱因斯坦幼时生活充满焦虑与失望;罗斯福夫人从小是个寂寞、神经质的女孩,但他们后来都为自己创造了有意义的人生。
不论出身背景如何,人生稍后的阶段仍然有很多从过去汲取意义的机会。很多发掘到复杂人生主题的人,若不是以他们深为尊敬的长者或历史人物为模范,就是从书本中找到行动的新方向。例如,一位现在已成名的社会科学家,谈到他少年时读《双城记》,狄更斯笔下社会与政治的乱象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跟他父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欧洲的经历相呼应,因此他当时就决心设法了解,为什么人类要把彼此的生活搞得这么痛苦。还有一个男孩儿,在管教严格的孤儿院长大,偶尔读到霍雷肖·阿尔杰丛书中的一个故事,书中描写一个跟他一样贫苦寂寞的小孩儿,靠着努力和运气发达起来,他就想:“他做得到,为什么我不能?”今天他已退休了,是一位以乐善好施闻名的金融家。也有其他人因读到柏拉图的对话录,或科幻小说的英勇行为,一生就此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葛兰西对近代欧洲思潮有很大的影响。他天生驼背,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家。幼时,他父亲曾入狱多年(后来证明是冤狱),家中几无隔宿之粮。葛兰西自幼体弱多病,据说他母亲每晚都为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让他睡在一具棺材里,因为她认为,一早起来他可能已经死了。由此看来,他的前途实在很黯淡。然而,葛兰西无视种种障碍,不但活了下来,还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成为老师,生活勉强有保障后,并毫不懈怠,决心跟损害母亲健康、侮辱父亲名誉的社会状况抗争到底。他最后成为大学教授和国会议员,无畏地对抗法西斯主义。在死于墨索里尼的黑狱中以前,他不断用美丽的散文,刻画人类若能摒弃怯懦与贪婪,将会生活在多么美好的世界里。
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包含有秩序的资讯,包括各种行为模式、目标模式如何成功运用于有意义的目标,规范人生的典范等。很多生活陷入混乱的人,得知在他们之前也有人面临类似的问题,就能重燃希望,克服困境。
为什么有些人能建立一致的目标,终身受用不尽,而有些人却一辈子过着空洞、无意义的生活呢?这个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因为一个人能否在乍看一片混沌的体验中,找到和谐的主题,乃是由很多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决定的。一般人倾向于认为:在天生残疾、贫穷、受压迫之下,人生就不会有什么意义,但即使如此也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