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乐趣(第2 / 2页)
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尽管如此,工作不见得一定不愉快。工作或许一直都很辛苦,至少比什么都不做更辛苦;但很多证据显示,工作能带来乐趣,而且往往是人生最有乐趣的一部分。
有些早期的注疏认为,这一段描写的是尚未臻至“遇”境界的拙劣的解牛者,但近代的英译者,包括沃森和格雷厄姆在内,都认为它谈的是庖丁自己的解牛方法。根据我对心流的认识,我相信后者的观点才是正确的。它说明了即使具备肉眼能见的技巧层次,进入“遇”还得靠发现新挑战(亦即引文中的“族”与“难为”)和培养新技巧(“怵然为戒,视为止……动刀甚微”)。
我们投注在物质目标上的精神能量越多,达到目标的希望就越不可及,我们必须耗费更多心灵与体能的劳动以及自然资源,才能满足不断升高的欲望。历史上,身处所谓“文明”社会里的大多数人,都为实现少数剥削者的梦想放弃了享受生活乐趣的希望。文明社会与原始社会差别的象征——金字塔、万里长城、泰姬陵,还有古代完工的许多寺庙、宫殿、水坝,通常都由奴隶建造,实现的则是统治者的野心,无怪乎工作会变得恶名昭彰。
换言之,“遇”的神秘巅峰并非如超人般一蹴而就,而得靠逐渐把注意力集中在周遭环境中的行动机会,等到技巧渐臻完美,一切动作就完全像发乎自然,给人出神入化之感。一位出色的小提琴家或数学家的表现,都有可能令旁观者觉得不可思议,其实这都可以用技巧与磨炼来解释。如果我的这番阐释没有错,那么东方的“遇”与西方的“心流”就可以融会贯通:两种文化的狂喜拥有相同的源泉。文惠君的厨子能在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地方,从最卑下平凡的工作中,找到心流。更值得称道的是,早在2300年前,心流的动态结构就已经有人知之甚详了。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若问她,假如把全世界的时间和金钱都给她,她要做什么?莎拉菲娜笑了起来,把上面的话重述一遍:替母牛挤奶、赶牲口去草原、整理果园、梳羊毛。莎拉菲娜对都市生活并非一无所知,她偶尔也看电视、阅读新闻杂志。她有很多年轻的亲戚住在大城市里,生活很富裕,拥有汽车、各种家电,每年出国度假。但他们时髦而现代的生活方式对莎拉菲娜毫无吸引力,她对自己扮演的角色觉得既满足又平静。
文惠君对于厨子在工作中感受到的心流深感匪夷所思,盛赞他解牛的神技,但庖丁不认为那是种技巧,回答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他接着描述自己达到这种境界的历程,是一种对解剖牛体的神秘发乎直觉的体悟,最后牛肉经他一碰就好像自动分开似的:“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若问莎拉菲娜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是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帮母牛挤奶、牧牛、在果园剪枝、梳羊毛……事实上,她的乐趣完全在于她一辈子赖以谋生的工作。套用她自己的话:“这给我极大的满足,到户外去,跟人聊天,跟养的牲口在一起……我跟每个人说话——甚至是植物、鸟、花、动物。我觉得浑身舒畅、快乐;累了得回家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即使工作很忙,一切仍是美好的。”
“遇”与心流
上帝为了惩罚亚当的野心,罚他到凡间工作,辛苦的汗水流到眉毛上。《圣经·创世记》第三章第十七节记载的这段情节,反映出很多文化(尤其是那些已进入文明阶段的复杂文化)对工作的观念:工作就是需要尽一切努力逃避的诅咒。没有错,因为宇宙的运作方式太没有效率,我们必须花很多能量才能满足基本的需求与渴望。如果我们不在乎吃多少,能否住在坚固牢靠、装潢华丽的房子里,或是否能享受最新的科技发明,工作的负担就轻多了,卡拉哈里沙漠里的游牧民族就是这么生活的。
阿尔卑斯山村的老农妇、芝加哥的焊接工与中国古代传奇的厨子,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工作辛苦而毫无吸引力,换了别人做,恐怕无可避免要觉得厌倦、单调、没有意义,但这三个人都把躲不掉的工作变成了复杂的活动。他们从工作中发现被别人忽略的契机,全神贯注于手边的活动,磨砺自己的技巧,让自己深深沉浸于互动之中,使自我变得更强大。这么一来,工作变得充满乐趣,投注了精神能量,再怎么不堪的工作也乐在其中。
这个地区最引人注目的特色是,居民的工作与休闲几乎无从区分,你可以说他们每天工作16小时,也可以说他们从不工作。意大利境内阿尔卑斯山区瓦欧斯塔的一个极小的川达兹桥村,有位76岁高龄的老太太莎拉菲娜,仍每天清早5点起床,为母牛挤奶。她煮好多份早餐,整理好屋子以后,视天气和季节而定,或者把牛羊赶到冰河下的草原上放牧,或照顾果园,或梳理羊毛。夏季时,她花好几星期的时间在高地草原上割牧草,然后把一大捆一大捆的干草顶在头上,徒步好几英里路,搬回自己的谷仓。尽管走捷径可以只花一半的时间,但她为了保护山坡,减少人为的侵蚀,宁可走人迹稀少的曲折山路。晚间她可能看点儿书,讲故事给曾孙听,或为到她家开舞会的亲朋好友演奏手风琴。
按照庖丁的解释,“遇”与心流好像是不同的过程。也有批评家特别强调两者之间的差异:心流是意识掌控挑战的结果,“遇”却是在一个人放弃对意识的控制时才出现。因此他们认为,心流是西方追求最优体验的态度,以改变客观环境为手段;“遇”则是东方式的,无视客观环境,着重的是精神的趣味与现实超越。
有些文化发展的方式能使日常的生产工作成为一种很接近心流的活动。有些团体里,工作与家庭生活既充满挑战,又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在欧洲的高山山谷里,幸免工业革命侵入的阿尔卑斯山村仍存在着这种形态的社区。基于对传统农业社会下工作经验的好奇,由马西密尼教授与法瓦博士率领的意大利心理学家访问了村中的居民,并且慷慨地提供访谈记录与我们分享。
一个人如何才能获得这种精神的趣味并超越现实呢?庄子在同一则寓言里,提出了一个极具洞察力的解答,但不同注释家对这个答案有截然不同的阐释:
热爱生命的莎拉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