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短——与友人书(第1 / 2页)
鲁迅的教导是非常有益的: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删去。我写《徙》,原来是这样开头的:
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很优美。但那是屠格涅夫式的风景,屠格涅夫眼中的风景,不是人物所感受到的风景。屠格涅夫所写的是没落的俄罗斯贵族,他们的感觉和屠格涅夫有相通之处,所以把这些人物放在屠格涅夫式的风景之中还不“格生”。写现代人,现代的中国人,就不能用这种写景方式,不能脱离人物来写景。小说中的景最好是人物眼中之景,心中之景。至少景与人要协调。现代小说写景,只要是:“天黑下来了……”,“雾很大……”,“树叶都落光了……”,就够了。
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
长,还因为议论和抒情太多。
对话要和叙述语言衔接,就像果子在树叶里。
我并不一般地反对在小说里发议论,但议论必须很富于机智。带有讽刺性的小说常有议论,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对话要少,要自然。对话只是平常的说话,只是于平常中却有韵味。对话,要像一串结得很好的果子。
抒情,不要流于感伤。一篇短篇小说,有一句抒情诗就足够了。抒情就像菜里的味精一样,不能多放。
有些小说让人物作长篇对话,有思想,有学问,成了坐而论道或相对谈诗,而且所用的语言都很规整,这在生活里是没有的。生活里有谁这样地谈话,别人将会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心想:这几位是怎么了?
长还有一个原因是句子长,句子太规整。写小说要像说话,要有语态。说话,不可能每一个句子都很规整,主语、谓语、附加语全都齐备,像教科书上的语言。教科书的语言是呆板的语言。要使语言生动,要把句子尽量写得短,能切开就切开,这样的语言才明确。平常说话没有说挺长的句子的。能省略的部分都省掉。我在《异秉》中写陈相公一天的生活,碾药就写“碾药”,裁纸就写“裁纸”,两个字就算一句。因为生活里叙述一件事就是这样叙述的。如果把句子写齐全了,就会成为:“他生活里的另一个项目是碾药”,“他生活里的又一个项目是裁纸”,那多噜嗦!——而且,让人感到你这个人说话像做文章(你和读者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写小说决不能做文章,所用的语言必须是活的,就像聊天说话一样。
我不大喜欢“性格”这个词。一说“性格”就总意味着一个奇异独特的人。现代小说写的只是平常的“人”。小说长,还有一个原因是对话多。
现代小说的语言大都是很简短的。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觉得海明威比曹雪芹离我更近一些。
巴尔扎克长于刻划人物,画了很多人物肖像,作了许多很长很生动的人物性格描写。这种方式不适用于现代小说。这种方式对读者带有很大的强迫性,逼得人只能按照巴尔扎克的方式观察生活。现代读者是自由的,他不愿听人驱使,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生活,你只要扼要地跟他谈一个人,一件事,不要过多地描写。作者最好客观一点,尽量闪在一边,让人物自己去行动,让读者自己接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