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边(第2 / 3页)
多么畅快的酣睡!没有哪次睡眠让他如此焕发神采,重获新生,恢复青春!或许他真的死了?又从一具新的躯壳中再生?并非如此,他认得自己。他认得自己的手脚,认得此处,认得他胸中的“我”,执拗怪异的悉达多。可这悉达多已变形,脱胎换骨。他奇异地睡去又清醒,愉快又好奇。
悉达多艰难地思考自己的处境,尽管他全无思考的兴致,却依旧强行思考。
他许久没如此无梦地酣睡过,多时后醒来,仿佛过了十年。他听见河水温柔地涌动,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谁引领他前来。睁开双眼,他惊讶地望着头顶的大树和苍天回想,可往事蒙着面纱,默然立于无限的远方。他想了许久,只记起他放弃了过去的生活——在恢复意识的最初,往日有如前世,或当下之“我”的早产——他记起他迫切要丢弃浑身的烦腻与愁闷,甚至赴死。他记起他在河边的椰子树下,在神圣的“唵”字脱口而出时复活、苏醒,环顾世界。他轻吟令他沉睡的“唵”。睡眠于他不过是一声深意又专注的“唵”,一次“唵”的思考,一次隐匿又全然抵达的“唵”——那无名之地,圆满之地。
那么,他想:无常之物已远离我。像儿时一样,我又一无所有,一无所能,无力又无知地站在阳光下。多么奇异!在青春逝去、两鬓斑白、体力渐衰的时候一切从儿时开始!他笑了。我的命运真奇特!不断堕落,直到空洞、赤裸、愚蠢地立于世间。可他并不伤感。不,他甚至想大笑,笑古怪愚蠢的世界。“你竟走了下坡路!”他笑着自语,瞥向河面,河水也欢歌着一路不断下行。他愉快亲切地望着河水,这不是那条他想溺亡的河吗?是前世,百年前,还是一场梦?
可这只是刹那,是一道闪电。悉达多跌落在椰子树下。他疲倦地仰面朝天,念着“唵”,头枕树根沉沉睡去。
“我走了,先生。愿你安康。”
“你失去了财富?”
“我感谢你,沙门,感谢你守候我。”悉达多道,“你们佛陀弟子良善。那么你走吧。”
“我失去了财富,或财富失去了我。它已不在。世相之轮飞转,乔文达。婆罗门悉达多在哪里?沙门悉达多在哪里?富有的悉达多在哪里?无常之物更迭迅速。乔文达,这你晓得。”
“你睡着了。”乔文达道,“睡在蛇和野兽时常出没的地方不好。我?先生,我是世尊乔达摩、佛陀释迦摩尼的弟子。我们僧人去朝圣,见你躺在这危险之处酣睡。先生,我试图唤醒你,你却睡得深沉。我留下守候你,可我并不称职,我好像睡着了,疲惫战胜了我,尽管我本想守候你。现在你醒了,我该走了,去追赶我的弟兄。”
他想,我的人生之路确实古怪曲折。少年时,我只知神明和献祭。青年时,我只知苦修、思考和禅定;我渴求梵天,崇拜永恒的阿特曼。壮年时,我追随忏悔者生活在林中,漠视肉体,忍受酷暑严寒和饥饿。之后我又奇迹般地与佛陀和他至高的法义相遇,关乎圆一世界的真理如血液般在我体内奔涌,但我又不得不告别佛陀及其伟大学说。我跟迦摩罗学《爱经》,跟迦摩施瓦弥学做生意。赚钱又输钱。我学会养尊处优,满足肉体。我失去精神家园,荒疏思想,忘记圆一。不是吗?在这漫长曲折的路上,一个男人成了孩子,一位思考者成了世人。然而这条路又十分美好,然而我胸中之鸣鸟尚未死去。这是怎样的路!为重新成为孩子,为从头再来,我必须变蠢、习恶、犯错。必须经历厌恶、失望、痛苦。可我的心赞许我走这条路,我的眼睛为此欢笑。为收获恩宠,重新听见“唵”,为再次酣睡,适时醒来,我必须走投无路,堕入深渊,直至动了愚蠢的轻生之念。为了重新找到内在的阿特曼,我必须先成为愚人。为了再活,我必须犯罪。这条路还会引我去向何方?它如此古怪,泥泞不堪,或许是个旋回。它自便吧,我愿随它走。
乔文达疑惑地长久注视他青年时代的朋友。他向他致意,如同向一位贵人致意,接着继续赶路。
“我睡着了。”悉达多道,“你怎会在此?”
悉达多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他依然爱乔文达的忠贞审慎。这醒后被“唵”充满的神圣时刻,他怎能不爱!这睡眠和“唵”的魔术,让他喜悦地爱上他所见的一切。此刻,他也见到曾经病入膏肓的自己,他曾不爱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事。
悉达多起身,见对面坐着一位穿黄色僧衣的陌生和尚,他仿佛正在禅定。悉达多打量起这位既无头发又无胡须的僧人,很快,他认出他是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皈依佛陀的乔文达。同样,乔文达也老了,可他神色依旧:热切,忠贞,审慎。乔文达这时有所觉察,睁开双眼。他见悉达多已醒,十分高兴,他仿佛一直在等他醒来,尽管他并未认出悉达多。
微笑着,悉达多目送远去的僧人。睡眠令他强健,但饥饿折磨他。他已两天未食,而他抵抗饥饿的能力已丧失许久。他伤感又幸福地回忆起他曾跟迦摩罗夸耀,他懂三种高贵又制胜的艺术:斋戒、等待、思考。这是他的宝,他的力,他不变的支撑。他用他勤奋艰辛的全部青年岁月修习这三门艺术,如今他却遗弃了它们,不再斋戒、等待、思考。为了肉体、享乐和财富这些无常之物、卑劣之物,他交付了它们!他陷入古怪的现实。看来,他已真正成为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