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第1 / 2页)
传闻也传入林中沙门耳中,传入悉达多和乔文达耳中。传闻像零星小雨,缓慢滴落,每滴都带着巨大的希望,每滴都令人难以置信。沙门们很少谈及此事,因为沙门长老对此人全无好感。他听说这位所谓佛陀曾是一名沙门,生活在林中,之后又回到奢靡无度和寻欢作乐的尘俗中,为此他根本不把这位乔达摩放在眼里。
悉达多轻声道,仿佛自言自语:“禅定是什么?什么是脱离肉体?斋戒是什么?什么是屏息敛气?那不过是逃避‘我’,是暂时从‘我’的折磨中逃出来,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醉。这种逃避、麻醉,即便是驱牛者也能在客栈中找到。他只消喝上几杯米酒或发酵的椰子奶就能忘掉自己。他将感受不到生活的痛苦,他被暂时麻醉,在米酒的杯盏间昏沉入睡。他同样能获得悉达多和乔文达通过长久修习才获得的弃绝肉体与停留在无‘我’中的感受。就是这样,乔文达。”
“哦, 悉达多,”一日,乔文达对他的朋友说,“今天我去村落,一位婆罗门邀我去他的宅邸。在他的宅邸里我遇见一位刚从摩揭陀<sup><a id="s1" href="#f1">[1]</a></sup>回来的婆罗门后裔。此人亲眼见过佛陀,亲耳听过佛陀宣法。真的,我胸中的痛苦让我不得透气,我暗自想:难道我,难道我们俩,悉达多和我,不该去亲身经历、亲耳听闻这位修得圆满的世尊宣法吗!你说,我的朋友,难道我们不该去亲耳聆听佛陀的法义吗?”
乔文达道:“悉达多你是在和我说笑。你怎么可能在那些贫乏者中学会禅定,学会屏息敛气,学会忍受饥饿和痛苦?”
悉达多垂首伫立。是的,他想,还剩下什么?什么能彰显神圣?什么能留下来?什么能经受考验?他摇了摇头。
悉达多问:“你认为我们景仰的师父,那位沙门长老多大年纪?”
彼时,两位青年已于沙门处生活并苦修了几近三年。他们从多方获悉一则传闻,一则流言:一个叫乔达摩的人现世了,他是世尊佛陀。他已战胜尘世疾苦,止息转生之轮。他传经授业,弟子众多。他云游四海,没有财产,没有家室,他是一位明贤智慧、身披僧衣的苦行者,一位得道之人。婆罗门和君侯们都顶礼膜拜他,皈依为他的弟子。
乔文达道:“我们学了很多,悉达多。许多还需修习。我们没有打转,我们在攀登,打转如同陀螺,我们却已升了几级台阶。”
传闻和流言沸沸扬扬。城中婆罗门、林中沙门无不谈论此事。乔达摩,佛陀的名字不断回响在青年耳畔。有善言有恶语,有赞誉也有诽谤。
说罢,乔文达喃喃诵念奥义书中的诗行:
乔文达停步,举起双手道:“悉达多,不要说这些话吓唬你的朋友!的确,你的言论让我恐惧。想想看,如果如你所云,根本不存在‘修习’,那祈祷的神圣,婆罗门种姓的荣耀和沙门的虔敬将被置于何地!哦,悉达多,这世间一切圣洁宝贵和令人崇敬的东西又都成了什么哪?”
以深思之精神,纯粹之精神,
悉达多的声音饱含悲痛和嘲讽。他饱含悲痛和嘲讽地轻声道:“不久,乔文达,你的朋友将离开这条与你并肩走过的沙门之路。我忍受焦渴,哦,乔文达,在这条路上,我的焦渴没有获得丝毫缓解。我一直渴慕知识,充满疑惑。年复一年,我求教婆罗门,求教神圣的吠陀。年复一年,我求教虔诚的沙门。年复一年。或许,乔文达,或许我去求教犀鸟或黑猩猩也同样受益,同样获得才智,同样奏效。长久以来我耗费时间,现在仍未停止耗费,只为了获悉,哦,乔文达,人无法学会任何东西!我想,万物中根本没有我们称之为‘修习’的东西。哦,我的朋友,只有一种知识,它无处不在,它就是阿特曼。它存在于‘我’中,存在于‘你’中,存在于一切中。因此我开始相信:这种知识最恼人的敌人莫过于求知欲和修习。”
沉浸于阿特曼中之人,
另一次,悉达多和乔文达一同走出森林,去村落为兄长和师父乞食。悉达多开口道:“那么,乔文达,我们走对了路吗?我们离知识近了吗?离解脱近了吗?抑或我们不过是在原地打转——我们原本不是要摆脱轮回吗?”
正如瘟疫肆虐时必定传言四起:有个人,一位圣贤、先知,他的言辞和气息就能治愈病患。传言传遍全国,人人谈论。有人深信,有人怀疑,而有人已去追随圣贤和救星的足迹。乔达摩,佛陀,释迦宗族智者的传说就这样传遍全国。信众说:他智慧绝伦,记得前世,他证悟了涅槃,摆脱了轮回之苦,无需再浸没于万物浊流。传说精彩,闻所未闻:他行神迹,降妖孽,他和诸神交谈。而他的敌对者和怀疑者则说:这位乔达摩不过是位自命不凡的骗术士;他奢靡度日,蔑视献祭,不学无术;他绝非潜心修行、清心寡欲之人。
悉达多含笑道:“我不知道。我从不是酒鬼。但是我,悉达多,在修习和禅定中只收获短暂的麻醉。我仍似一个在子宫内的婴孩,距离开悟、解脱十分遥远。这我知道。乔文达,这我知道。”
关于佛陀的传说华美而散发魔力。世界病入膏肓,生命不堪重负——可是看!这里涌出一眼清泉,此处回响天人召唤。满是抚慰,令人振奋,满是高贵的承诺!有关佛陀的传说无所不在,国中青年热衷此事,他们充满渴望,怀抱期盼。朝圣者和外乡人也在城邑和村落受到婆罗门后裔的款待,只要他们带来世尊释迦摩尼的消息。
乔文达道:“你这样说,哦,朋友,你当然知道,悉达多不是驱牛车夫,沙门也不是酒鬼。酗酒者可以被麻醉,他可以获得短暂的逃避和休憩,但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会发现一切依旧。他没有成为智者,没有积累知识,也没有进入更高的境界。”
“别这么说。”乔文达道,“不要耸人听闻,悉达多!这众多热忱、勤奋、圣洁的智者,婆罗门,众多严谨可敬的沙门,众多孜孜以求者,难道都寻不到那道中之道吗?”
胸中之极乐难以言表。
悉达多道:“他已六十岁,依然没有证悟涅槃。他将七十岁,八十岁;你和我,我们也同样会变老,也将继续修习、斋戒、冥想。但我们不会证悟涅槃。他不会,我们也不会。哦,乔文达,我想,可能所有沙门都无法证悟涅槃。我们只寻得安慰、麻醉,我们只学了些迷惑自己的把戏。我们根本没有找到那条道中之道。”
悉达多沉默不语。他久久思索着乔文达的话,一字一句地思索他的话。
乔文达答:“我猜他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