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第2 / 2页)
在花园门口长久伫立后,悉达多意识到,他进城的渴望是愚蠢的。他不能帮助儿子,也不该牵绊他。他深爱着逃走的孩子。他的爱像一道伤口。他感到伤口的存在不该只为在心中溃烂,它应该风化、发光。
孩子来时,他曾说自己富足而幸福。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却仍旧自负而心硬,对他冷漠疏远,不愿劳作,冒犯长辈,偷摘瓦稣迪瓦的果子。悉达多开始意识到,孩子带来的不是幸福安宁,而是痛苦忧虑。可是他爱他,宁愿忍受爱的痛苦和忧虑,也不愿接受没有他的幸福和快乐。
可眼下这伤口尚未风化发光。它让他感到忧伤。在这块伤口上,去追寻儿子的渴念已消失无踪,徒留虚空一片。他忧伤地席地坐下,感到内心的一些东西正在死去。他感到虚无,看不到快乐,也没有目标。他坐下,禅定,等待。他跟河水学会了等待、忍耐、倾听。他坐在尘土中倾听,倾听自己疲惫又哀伤的心跳,等待某种声音。他倾听了个把钟头,再也看不见任何景象,听凭自己沉沦,陷入空无,看不到前路。当伤口灼痛时,他就无声默诵“唵”,让自己被“唵”充满。花园里的僧人见他坐了许久,花白的头发上已满是尘土。一位僧人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两只芭蕉。他并未看见。
悉达多疼惜他,由着他,尊重他的悲伤。悉达多理解,儿子跟他不熟,不能像爱父亲那样爱他。渐渐地,他发觉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已被母亲宠坏。他在富有的环境中长大,习惯了美食、软床、使唤仆从。悉达多明白,一个悲伤又骄恣的孩子不会突然甘心待在陌生贫穷的地方。他不强迫他,而是为他做事,把最好的留给他。他希望善意的忍耐能慢慢赢得孩子的心。
恍惚中,一只抚摩他肩头的手将他唤醒。他马上认出这种温柔又忠贞的抚慰,回过神来。他起身,向追来的瓦稣迪瓦问好。他望着瓦稣迪瓦可亲的脸,细密的皱纹间洋溢的笑,望着他明亮的双眼,也跟着微笑起来。他看见了面前的芭蕉,拾起来,递给船夫一只,自己吃一只。之后,他跟随瓦稣迪瓦默默穿过森林,回到渡口。他们都不提今天发生的事,不提孩子的名字,不提他的逃走,谁也不触碰伤口。悉达多回到茅舍后躺在床上。瓦稣迪瓦走来递给他一碗椰汁,发现他已经睡着。
“我们的船桨可能已经丢失。”瓦稣迪瓦答。
瓦稣迪瓦的笑容愈加温和。“是的,他也奉召而来。他也来自永恒的生命。可是你和我,我们知道他为何奉召而来?走什么路?做什么事?受什么苦?他受的苦不会少。心硬又傲慢的人会受很多苦,会迷路,会做错事,会担许多罪孽。我亲爱的,告诉我:你不教育你的儿子?不强迫他?不打他?不责罚他吗?”
悉达多清楚朋友的想法。他想,孩子为报复,为阻止他们追赶,会将船桨扔掉或损坏。果然,船里没有船桨。瓦稣迪瓦指着船底,微笑望着朋友,似乎在说:“难道你没看出他的意思?难道你没看出他不愿被人跟随?”可他并未说出。他开始动手制作新船桨。悉达多则同他道别,去寻找逃跑的孩子。瓦稣迪瓦没有阻拦。
悉达多苦闷地望着他可亲的脸,这张脸上细密的皱纹间驻满喜乐。“我怎能和他分开?”他羞愧地轻声道,“亲爱的,给我些时间!你看,我正努力以爱和善意的忍耐争取他,赢得他的心。河水也将跟他交谈。他也是奉召而来。”
悉达多在林中走了很久,他意识到寻找毫无意义。儿子要么早已走出森林,抵达城里;要么还在路上。但他若见有人跟踪,定会躲藏起来。他继续思考,发觉自己并不为儿子担心。他心里清楚,儿子既不会丧命,也不会在林里发生意外。可他却不能停下脚步,不是为救孩子,只为盼着或许还能见上一面。他就这样一直走到城里。
孩子哭着,瑟缩着出席了母亲的葬礼,又阴郁着,怯生生地听悉达多唤他儿子,欢迎他留在瓦稣迪瓦的茅舍。他面色苍白,整日坐在母亲坟旁,不吃不喝,目光呆滞,心扉紧锁着抗拒命运。
“原谅我,”他道,“出于善意,我得和你谈谈。我看到你折磨自己。你很苦恼。亲爱的,你的儿子让你担忧。我也担忧他。这只小鸟在另一个巢穴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他不像你,出于憎恶和厌倦逃离城邑和富裕的生活。他是违背意愿,不得不放弃那一切。我问河水,哦,朋友,我多次求问河水,可河水只报以嘲笑。它笑我,也笑你。它颤抖着嘲笑我们的愚蠢。水归于水。年轻人归于年轻人。你儿子待在一个让他不快的地方。你也问河水,听取河水的意见吧!”
在临近城里的大路上,他驻足于那座曾经属于迦摩罗的漂亮花园门口。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轿中的迦摩罗。记忆重现,他仿佛看见一位年轻沙门,胡须蓬乱,赤身露体,头上布满灰尘。悉达多长久驻足。透过敞开的门,他朝花园望去,见穿僧衣的僧人们在苍翠的树下走动。
几个月来,悉达多一直期待儿子能理解他,接受他的爱,甚至对他的爱有所回应。几个月来,瓦稣迪瓦也默默观望,期待。一天,小悉达多又折磨父亲,对他任性不逊,还打碎两个饭碗。当晚,瓦稣迪瓦把朋友叫到一边,同他交谈。
他伫立着,沉思着。过去的生活似一幅画卷展现眼前。他伫立良久,望着往来的僧人,就像望着年轻的自己和迦摩罗漫步于苍翠的树下。他清晰地看见他如何受到迦摩罗的款待,如何得到她的第一个吻,如何自负而轻蔑地回顾他的婆罗门岁月,自豪又充满渴望地开始世俗生活。他看到迦摩施瓦弥,看到仆人、盛宴、赌徒、乐师,看到笼中的知更鸟。他似乎坠入轮回,再次经历一切,再次衰老、疲惫、恶心,再次渴望解脱,再次靠神圣的“唵”得到治愈。
小悉达多住进茅舍后,两位老人就分了工。瓦稣迪瓦独自承担渡口的工作,悉达多则和儿子忙于茅舍和田间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