唵(第1 / 2页)
“你可听见?”瓦稣迪瓦的目光再次无声相问。
河水笑着。是的,正是如此。一切未受尽的苦,未获得的救赎都会重来。苦难从未改变。悉达多重新登船,返回茅舍。他想着父亲、儿子,内心挣扎着,几近绝望。他被河水嘲笑,也想跟随河水大声嘲笑自己和整个世界。啊,这伤口尚未风化,他的心仍在抗拒命运,他的苦难仍未绽放喜悦和胜利的光华。可他却感受到希望。回到茅舍后,他迫切要向瓦稣迪瓦倾诉,向这位倾听大师敞开心扉。
他的皱纹被灿烂的笑点亮,就像“唵”盘旋在河水的交响之上。他的笑容充满光明。他亲切地瞥向悉达多,悉达多的笑容同样耀眼。他的伤口已绽放,痛苦已风化,他的自我融入统一之中。
他们倾听河水温柔的合唱。悉达多凝视水面,望见流动的水上浮现出许多画面:他看见孤单的父亲哀念着儿子,孤单的自己囚禁在对远方儿子的思念中;他看见孤单年少的儿子贪婪地疾进在炽烈的欲望之路上。每个人都奔向目标,被折磨,受苦难。河水痛苦地歌唱着,充满渴望地歌唱着,不断涌向目标,如泣如诉。
“你听见了河水的笑声。” 瓦稣迪瓦道,“但你尚未听见全部声音。我们倾听吧,你会听到更多。”
“你可听见?”瓦稣迪瓦以目光无言相问。悉达多点头。
悉达多讲罢,瓦稣迪瓦亲切地默默望向他,双目恍惚。无声的爱和喜悦、理解和明了闪耀在他周身。他拉起悉达多的手,走向岸边,坐下。他们一起微笑着望向河水。
“再听!”瓦稣迪瓦轻声道。
他说了许久。瓦稣迪瓦安静地倾听。悉达多感到瓦稣迪瓦此刻的倾听比以往更加有力。他将痛苦、惶恐、隐秘的希望传递给他,又被他传递回来。向这位倾听者袒露伤口,如同在河中沐浴,伤口冷却后与河水合一。在不断的述说、坦白和忏悔中,悉达多愈加感到,倾听者不再是瓦稣迪瓦,不再是一个人。这位不动声色的倾听者接纳他的忏悔,如同树木接纳雨水。他是神的化身,是永恒的化身。悉达多不再舔舐伤口,对瓦稣迪瓦认知的改变占据了他。他认知得愈深,愈不再诧异,愈看得清楚。一切都自然,有序。瓦稣迪瓦一直如此,只是不为他所知。即便是他自己,也几乎未曾改变。他感到他看待瓦稣迪瓦,如同世人看待诸神。这不会长久。他一边述说,一边在心中与瓦稣迪瓦告别。
悉达多加倍专注于倾听。父亲、自己和儿子的形象交汇。还有迦摩罗、乔文达、其他人,他们的形象交汇并融入河水,热切而痛苦地奔向目标。河水咏唱着,满载渴望,满载燃烧的苦痛和无法满足的欲望,奔向目标。悉达多看见由他自己,他热爱的、认识的人,由所有人组成的河水奔涌着,浪花翻滚,痛苦地奔向多个目标,奔向瀑布、湖泊、湍流、大海;抵达目标,又奔向新的目标。水蒸腾,升空,化作雨,从天而降,又变成泉水、小溪、河流,再次融汇,再次奔涌。然而渴求之音有所改变,依旧呼啸,依旧满载痛苦和寻觅,其他声音,喜与悲、善与恶、笑与哀之声,成千上万种声音却加入进来。
悉达多坐在老人身边,慢慢说起他从未说过的事。说他上次进城寻子后内心留下的伤口,说他羡慕那些幸福的父亲,说他对这愚念的认识,说他内心徒劳的挣扎。他坦白最狼狈的事,无所顾忌地暴露伤口。他说他今天如何被灼痛击败,孩子气地逃过河,非进城不可,河水又如何嘲笑他。
悉达多侧耳倾听。他沉潜于倾听中,彻底空无,完全吸纳。他感到他已完成了倾听的修行。过去,他常听到河水的万千之音,今天却耳目一新。他不再分辨欢笑与哭泣之声、天真与雄浑之声。这些声音是为一体。智者的笑,怒者的喊,渴慕者的哀诉,垂死者的呻吟,纠缠交织着合为一体。所有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所有善与恶合为一体,构成世界,构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乐。当他专注于河水咆哮的交响,当他不再听到哀,听到笑,当他的灵魂不再执念于一种声音,自我不再被占据,而是倾听一切,倾听整体和统一时,这伟大的交响,凝成了一个字,这个字是“唵”,意为圆满。
瓦稣迪瓦正坐在茅舍里编一只篮篓。他的视力开始衰退,臂力大不如前,已经不再渡船。只是他脸上的善意和喜乐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