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与大兵(第3 / 3页)
周总理在会议结束后单独与我谈了一会儿话。他关切地问我父亲身体如何,家里安排好没有。我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请他放心。父亲已请人照顾,女儿也已由8341驻外国语学院军宣队帮忙转入了学院附校,可以住宿。周总理又问我是否还想回沙洋。他说我也可以不回去了,教改的事思想统一了就交给他们去办吧,我可以去外交部报到。我说我还是愿意回沙洋干校。主席给了我外语教改的任务,我还未完成,不好半途而废。周总理也就同意了。
我在《忆主席》这篇散文中对当时的这段背景有如下叙述:
我在这年的11月底最后一次回到沙洋干校。那时湖北的气候已经很凉,转眼已入隆冬。教改的事虽然没有大的争论,但进展仍不尽如人意。8341军宣队的领导心里大概存有芥蒂,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冷淡多了。有一次,在争论比较激烈时,他们派来替代孙泽福的第一把手对着我气冲冲地说:“你还可以去告我们状嘛,大不了把周总理请到沙洋来,我们列队欢迎!”我无言以对,也不懂为什么我们都出于一个目的想使外语教学开始一个新阶段,却如此计较个人得失而耿耿于怀。我明白了我自己过于认真,而许多事是那个时代的烙印,非我能力所及,因此后来在许多事情上,我也就得过且过,尽量求个妥协了。所以我在沙洋的最后一段两三个月的时间倒是很悠闲超脱。到了3月下旬,8341军宣队政委张随之通知我,他们接到指示要我立即回北京,正式调离外国语学院,到外交部报到。
我与8341军宣队发生的一场最大的争论是关于外语教学改革。那是在1970年7月,我奉毛主席之命前往外国语学院湖北沙洋干校进行教改,筹备招生的过程中发生的。
我的沙洋生活就这样匆匆地开始,又匆匆地结束了。
周总理听完北大学生的课之后,亲自抽问学生。他问的问题都是最为简单的世界地理、历史问题,而学生对这些基本常识的贫乏是令人吃惊的。例如,周总理问一个学生智利在哪个洲。学生犹豫不决地答:“在欧洲。”周总理紧蹙他那浓密的双眉,不做声,学生看出周总理的不悦,于是又说:“在亚洲!”周总理请那位学生坐下,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我们培养的外语人才中将来有不少要担任重要的外交工作,也有的要为人师表。知识这样贫乏,只会喊口号,那怎么行呢?”周总理又说,“问题反映在学生身上,但根源是在教学的本身,学生应当学些什么,教师应当如何去教。所以不能怪学生。他们对外语及国际知识是一张白纸,要看我们这些教育者如何去培养他们成为有用的人才。”
我顿时惊奇地愣住了。毛主席有着多么惊人的记忆力!在这六年中,他处理了多少这场“大革命”中的重大事件,他竟然还记得六年前带给我这个小人物的那个口信!于是,我说:“主席,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两句话。这些年,我经了点风雨,见了点世面,不过很多事还是不明白。”主席说:“不明白不要紧,慢慢地都会明白的。”主席接着问父亲的情况,并多次嘱咐我好好照顾父亲。他说:“行老是不可多得的朋友,要把他保护好!总理给我写信要采取保护措施,我很赞成!”
在经过十多天的调查研究之后,周总理决定表态了。其实,我们当时从周总理的调查方法以及插话评论中已经很有信心他会支持我们这些专业教师的。这场争论,如果不用政治上扣帽子、打棍子的强制办法,而允许公平辩论、尊重科学、以理服人的话,我们肯定是会胜利的。而8341军宣队之所以注定要失败是因为他们先天就不足,他们既不懂外语,又不懂教学,他们怎么可能讲究科学性?自从“文化大革命”中期,毛主席让他们到地方去参与“支左”之后,他们倚仗着来自毛主席身边的警卫队的光彩照人的旗帜,所到之处,一片称颂,一片赞扬,一片俯首听命,因为他们代表毛主席!从而又使他们滋长了骄傲的情绪,听不得不同意见。
主席正在游泳池住所等我。我进去时他还半靠在床上喝茶。我说:“主席,你好!很多年不见了!”主席很高兴地笑着拍拍床沿叫我坐下,还把他的茶杯推给我,叫我喝他的茶。主席说:“哎呀!我的章老师,好多年不见!你好吗?这些年,你经风雨、见世面了没有啊?”
8341军宣队在外国语学院做过很多好事。只是在教改这个问题上,他们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科学领域。他们受着那时代的局限,不可能认为在教改问题上他们也应当虚心向知识分子请教。结果把一个学校的问题推到了周总理的面前,由他来作裁决。
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段时间与军人打交道的就是1969年至1971年,8341部队进驻外国语学院之后。我其实很喜欢这些军人,他们确实没有知识分子那些过分拘谨,遇事考虑方方面面的复杂心态。同他们打交道很符合我的性格,他们多数人都很直爽,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说话不拐弯抹角。但是,我们之间也发生过很大的争执,原因我想还是因为派一群根本不懂教学更不懂外语的军人来领导一所培养外语人才的高等院校这种决定本身就是错误的。
我急忙换下工作围单,与六年前一样地骑着我的自行车沿着那条熟悉的马路去中南海。
周总理在最后一次会议上的表态是非常鲜明的。可惜我已找不到当年的记录,但他大致的意见是外语教学要遵循客观的规律,学习外语必须从语音、语法、词汇这三个语言要素出发,科学地编写教材,循序渐进。周总理还强调了知识分子的作用,强调说8341军宣队应当团结知识分子,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而不是排斥他们,动辄就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1970年6月14日,正是我按农历计算的三十四岁生日。那天我是早班,清晨六点就接班了。到了八点左右,军代表办公室派人来车间找我,告诉我说毛主席来电话,要我立即去见他。孙毅同志还告诉我,主席特意关照要我向工厂请假,不能因为他要我去就不请假。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召唤有些发蒙,有些兴奋。六年的风风雨雨使我觉得过去与毛主席在一起谈论英语,倾听他充满智慧的教诲的时光已是悠远的过去,我没有想过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
会上,8341军宣队也承认了他们工作中的缺点,表示回沙洋后一定把教改搞好。我们在北京又开了几天会才分头回湖北沙洋。
1970年5月,外国语学院在8341军宣队率领下离开北京,赴沙洋干校。当时,我母亲已于前一年去世,父亲八十九岁高龄。周总理考虑到父亲无亲人在旁照料,在请示了毛主席之后,建议我留在北京。我向总理请求不要让我和老弱病残一起留在学校留守处,还是让我去工厂劳动锻炼。总理同意了,指定我去北京针织总厂,并亲自写信给当时进驻针织总厂的8341部队军代表孙毅同志,请他安排我在那里的劳动与生活。这年5月1日的清晨,在湿漉漉的晨曦中我送走了赴沙洋的浩浩荡荡的学校大队人马,独自徘徊在顿时显得无比空旷的大操场上。喧闹了六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在这校园里已经落下了帷幕,留下的却是诸多破灭的理想和期望。我即将走进工厂,当一名普通的纺织女工!昔日的梦想与抱负已化作一缕浮云,渐远渐逝,剩下的不过是一片空白……我告别了学校的书斋,告别了西方文学的殿堂,走进了北京针织总厂的大门。孙毅同志把我分配到这个厂的模范班组——台车甲班参加劳动。这个班是当时创造学习毛泽东思想“七字经”的先进车间里的先进班组。工人热情地欢迎我这个下放的知识分子,认真地教我台车纺织的技术。很快地,我就能独立看一台织布机了。我随着我的小师傅三班倒地上下班,与工人们同吃、同劳动,再也不去想那些飘忽不定的未来,再也不去想我连自己也难于确定的追求,我心安理得,我安心要当一个工人。然而,毛主席没有忘掉我这个他戏称为“老师”的晚辈。我的生活不久又出现了重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