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 / 3页)
众人还在用下午茶时,脚下的地板再次上下涌动了起来,那汩汩的声音低沉极了。到了晚餐时分,船似乎开始绷紧低吼,像是被落下的一束鞭子抽打着。之前的船还是一匹依仗着后肢力量轻松拖行的宽背役马,现在却成了田野中的一匹小马驹。餐刀滑脱了餐盘,正在用餐的达洛维太太见了滚来滚去的土豆,脸色顿时煞白。当然啦,爱惜自己财产的威洛比赞颂起了他大船的品质,还引述了专家与贵宾对她的评价。尽管如此,晚饭还是吃得不舒坦。一见只剩女士后,克拉丽莎表示自己最好还是卧床休息,她带着勇敢的微笑离去了。
光线为她照亮了她熟悉的东西:她的衣物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了;闪着白色光泽的水壶;可是恐惧并没有即刻消逝。她感觉自己正在被追逐,便起身将房门牢牢锁住。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呜咽;一双眼睛渴望着她。整整一夜,野蛮的男人们袭击了这艘船;他们拖着脚步沿着走廊一路前行,在她门前停下细细嗅闻。她再也睡不着了。
然而她没能坚持观察或是得出任何结论。由于在海上有些情况注定会发生,他们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
另一头,海伦跌跌撞撞地来到达洛维太太房前,敲了敲门。可狂风肆虐,门都被吹得砰砰响,屋里听不见,她便直接进来了。
“给达洛维先生的牛肉!”他大叫。“来吧——散完步你就达到了牛肉阶段,达洛维!”
第二天他们碰上头了——然而却是像叶子一般在空中飞到了一起。他们并没有晕船,可是狂风把他们急急地推进了屋内,又凶猛地赶到楼下。他们在甲板上气喘吁吁地打着照面,在桌子上对吼。他们穿上厚厚的皮草大衣;海伦头上的大方巾就没见摘下来过。舒适起见,他们撤回了自己的船舱,紧紧地挤成一团,任凭大船颠簸晃荡。他们就感觉自己如同一麻袋土豆被装在飞驰的马背上颠簸。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一场激烈晦暗的骚动。两日来,他们从陈旧的情绪中抽身,休息得特别好。蕾切尔刚好有足够的意识把自己想象成一头在冰雹天里屹立于荒野之巅的驴,它的皮毛被吹出了褶皱;随她又变成了一株枯萎的树,不住地被又咸又湿的大西洋冰雹击退。
充满阳刚气息的美妙故事围绕着布赖特与迪斯雷利以及联合政府逐渐展开,美妙的故事令餐桌上的人们显得渺小且平平无奇。晚餐过后,海伦与蕾切尔一同坐在摇晃的灯下。海伦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坏了,她再一次感觉到这女孩儿行为有些异常。
“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了,”佩珀先生环视着餐桌说道。可是没有一个人搭他的腔,整顿饭在沉默中用完了。
“香槟,”她说。
“什么?”蕾切尔问。
海伦将双脚打开站定,费力地把香槟倒进一只装着牙刷的平底玻璃杯里。
“你有美貌,”他说。船突然一倾。蕾切尔微微地向前倒。理查德捉住了她的手臂,亲吻了她。他紧紧地将她搂住,吻地是那样深情,让她感觉他坚硬的身体和粗糙的脸颊都要印刻在她的身上了。她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心脏猛烈地跳动,每跳一次都眼前都浮现黑色的波浪。他双手捂住额头。
克拉丽莎睁开一只眼。模样瞧上去异常慵懒憔悴。“糟透了!”她喘息着,嘴唇内圈都发白了。
“你看上去累了。你累吗?”她问。
“那东西把我击溃了,”他退却道。
“不累,”蕾切尔说。“噢,是的,我想我累了。”
第二天早上,风暴席卷了他们,就算再体面也忽视不了它。达洛维太太待在房间里。理查德直面三顿饭,英勇地咽下每一餐。可到了第三顿,他盯着油里泡得亮晶晶的芦笋,还是投降了。
海伦建议她上床休息,她便走开了,不再去看理查德。她一定是累极了,因为她很快就入睡了,并没有做梦。但睡了一两个小时后,她又做起了梦。她梦见自己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走着,它变得愈来愈窄,以至于她能摸到两边潮湿的砖墙。最后隧道敞开了,成了一座带穹顶的地窖。她发现自己被困住了,不管她转向哪都碰到了砖墙。和她在一块儿的只有一个矮小的畸形男人,他长着长指甲蹲在地上叽里咕噜的。他满脸麻子,长了一张动物的脸。他身后的墙渗出的湿气聚积成了水滴,从上面滑落。她冰冷得像个死人,静静地躺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整个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才将这痛苦打破,“噢!”地一声醒来了。
“你诱惑了我,”他说。他声音中透着骇人的语调,惊恐得快要窒息了。两人都在打颤。蕾切尔站起身跑开了。她的脑袋冰冷,双膝颤抖,心绪上的刻骨之痛是如此深切,令她只能依靠剧烈跳动的心脏挪动步子。她倚靠在船的栏杆上,渐渐地什么都感觉不到,只因她的身体与神智逐渐发冷,寒意蔓延全身。远处,黑色白色的小小海鸟漂浮在波浪间。他们在浪尖波谷优雅淡然地起伏着,看上去异常地疏离与冷漠。
海伦惊呼一声——因为她被甩到了盥洗台上——“你还好吧?”
“你们很平静,”她说。她也平静下来了,同时却拥有了一阵怪异的狂喜。生活似乎拥有无限的可能,可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她倚靠在栏杆上,注视着汹涌的灰色海水。阳光细碎地洒在浪尖上,待到她再度感到寒意时,也彻底冷静下来了。不论如何,某些美妙的事情已然发生。
房里果然有几个脸盆。达洛维太太半躺在一只枕头上,没有睁眼。一会儿她嘟囔着:“噢,迪克,是你吗?”
然而,在晚餐时,她不再感觉狂喜,只是觉得不适,就好像她与理查德一同看见了潜藏在寻常生活之下的某些东西,因此两人的目光都不与对方接触。曾有一次理查德的眼神不安地扫过了她,之后再也没看她一眼。人们费力地挤出些陈词滥调,可是威洛比却兴致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