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 / 3页)
“我猜他不是很强壮吧,”契莱太太说道,同情地看着安布罗斯太太,一边帮着她收拾。
“假话!假话!假话!”小姐气愤地大吼,她奔上了甲板。“跟我撒谎做什么?”
“尽是书,”海伦叹了口气,将满满一大摞书册从地上放到书架上。“从早到晚都在看希腊语。要是蕾切尔嫁得出去,契莱,祈祷她最好嫁个大字不识的男人。”
再给她另外安排一间可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了。而且床单的问题也能够奇迹般地迎刃而解。毕竟污渍和抽丝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可是——
因为最初的不适和恶劣的条件,头几日的海上旅程让人紧绷着神经,几乎毫无兴致。不过忍过一时,接下来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十月份一天天地飞快过去,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相比之下,之前的夏日倒显得幼稚而且反复无常。大片大片的土地照耀在秋日暖阳之下。整个英国,从荒芜的沼泽再到康沃尔的悬崖,自晨昏到日暮,都被照亮了,呈现出一片片连绵不绝的黄色、绿色和紫色。在这种照耀下,就连大城镇里的屋顶都闪烁着光。在几千座小花园中,几百万朵暗红色的花儿正在绽放,待到悉心照料它们的老太太们带着剪刀走下小径,剪断花儿多汁的茎杆,将它们放在村里教堂中的冰冷石架上。无数聚会、野餐的游人们直到日落才回家,哀叹道:“还会有像今天这样美妙的天气吗?”“是你,”年轻的男子低语道;“噢,是你呀,”年轻的女人回应着。所有的老人,还有许多病人都情不自禁地来到户外走上几步,预测些关乎这个世界运转的开心事。至于情爱的私语与表白,不仅能在玉米地里听到,还从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传来。在那里,打开的窗户通向花园,抽雪茄的男人们亲吻着灰色头发的女人们,更是不计其数。有人说天空标志了生命的降临。长尾羽的鸟儿啁啾而鸣,在树木间穿梭,身上的羽毛带有金色眼睛的花纹。
“契莱太太!契莱太太!”
“只要我还能为你们家做些事情,”她边敲着钉子边说着,这时过道里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嗓音:
契莱立刻整整裙子,抹抹脸,打开了房门。
泪水模糊了文字和钉帽。
“我遇上个麻烦,”安布罗斯太太说,她的脸通红,喘不上气。“你知道先生们是什么样子。椅子太高了——桌子又太低——地板离门有六英寸。我想要把锤子,一张旧被子,你这有厨房餐桌一类的东西吗?总之,别告诉其他人,”——眼下她猛地打开丈夫会客室的门,露出了来回踱步的里德利,只见他眉头紧缩,大衣的领子立着。
契莱太太原本是被安排坐在一个相当宽敞的船舱里,可那儿离锅炉太近了,以至于五分钟后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丢了”,她一手捂着胸一边抱怨道。这种可怜的情状可是温雷丝太太,蕾切尔的母亲做梦都想不到的——温雷丝太太熟悉她家里每一条床单,并期望事事俱到,可她不在了。
这一切都在陆地上开展着,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大海。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大海是沉静的。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想大海,因为在许多房子里,在有爬山虎轻抚的卧室窗户后面,夫妇们在亲嘴前都会嘟囔,“想想今晚的船,”或是“感谢上帝,我不是那个在灯塔里的男人!”在他们所有的想象中,当一艘船融进天际线消失不见时,就如同雪融进了水里。说实话,大人的见解并没有比那群穿着游泳短裤在英国海岸扑腾水花、拿着桶子舀满水的小东西心里来得明白多少。他们就看着片片白帆或是束束烟柱穿过地平线。要是你说这些是海龙卷或是海洋之花的白色花瓣,他们也会认同的。
契莱太太突然转移了床单的话题,放下了床单,把紧攥的双拳搁在上面,坚定道:“还有,你不可以让一个活物坐在我坐的位置上!”
然而,船上的人对于英国抱持着一样单纯的看法。在他们眼里,它不仅是座岛,还是一座很小的岛,而且是一座正在萎缩,禁锢着人们的岛。有人发现,他们先是像一大群没有方向的蚂蚁挤在一块,几乎都快把对方挤出了边缘;后来,船驶离了,有人发现他们正在徒劳地吵嚷,没人听得见他们,到后来不是消停了就是升级成了骚乱。最后,当船开得远得看不见陆地时,英国人彻底哑了这件事就变得平平无奇。这个病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肆虐,欧洲萎缩了,亚洲萎缩了,非洲和美洲萎缩了,这艘船是否再有可能碰上像这种皱缩的地块都值得怀疑了。但另一方面来说,她心内泛起一股强烈的自尊;她是这个广袤世界的栖居所,只承载了那么一点点居民,她整天穿行在一个空荡的宇宙中,还遮盖着一身面纱。她比横穿沙漠的商队更寂寞;她无疑更为神秘,靠自身的力量移动,靠自己的资源维持。大海可能会给予她死亡或是前所未见的欢欣,而这一切无人知晓。她是奔向丈夫的新娘,不为男人知晓的处女。凭借她的活力与纯洁,她也许会被比作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作为一艘船,她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把那一大堆床具摊在桌上再检视一番。契莱太太收拾起床单来,每一条的名字、特点和质地她似乎都知晓。有的沾着黄色的污渍,有些个在几处抽丝抽得厉害。但是在一般人眼里,它们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床单一样,整洁、雪白、冰冷,且一尘不染。
“威洛比·温雷丝将此张女主人的相片赠与埃玛·契莱,感谢她三十年来的尽心服侍。”
“他们就好像是煞费苦心地要来折磨我!”他大叫道,突然停住脚步。“我加入这次远航难道就是为了染上风湿和肺炎的?真该有人给温雷丝多灌输点理智,我亲爱的。”海伦正蹲在一张桌子底下,“你只是在把自己弄脏罢了。我们最好认清事实,我们注定要忍受长达六周的悲惨折磨。总之,一切都是愚不可及,不过既然我们人都在这儿了,我想我能像一个男人一样去面对它。我的病肯定会加重——我的感觉已经比昨天还要糟了,不过我们只能感到庆幸,孩子们开心地——”
契莱太太叠着床单,她脸上挂着了无生趣的表情。这个世界不再在意她了。这儿又不是家。当昨天的灯亮起时,水手就在她的头顶咚咚咚地走来走去,她哭了;今晚她还会哭的;明天她也要哭。与此同时,她在房里整理起自己的装饰品,都是些轻易得来的东西。这些奇怪的玩意都是在航海途中获得的——陶瓷哈巴狗、微缩茶具、印有布里斯托市纹章的俗气杯子、生满了绿锈的发夹盒、彩塑的羚羊头,还有好多小照片,上面不是穿着礼拜正装的工人,就是抱着雪白婴儿的女人们。但有一张人像被放在了一只镀金相框里,相框还缺一颗钉子。在找钉子时,契莱太太带上眼镜,读起了一张相框背后的字条:
“走开!走开!走开!”海伦叫道,她推了把椅子像赶一只乱跑的母鸡一样把他从一个角落轰去另一角落。“你走开,里德利,不到半个小时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妥当了。”她把他从房里赶了出去,她们听见他一路还在过道上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
她气的是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竟像个小孩一样跑来一个女孩跟前哭诉,就为了想要坐到轮不到她坐的位置上去。她不再考虑这个特殊事件,打开乐谱后,很快便忘记了那个老女人的一切和她的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