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 / 7页)
一向以铁石心肠自诩的陆所长也觉得看不下去,干脆把脸转向一边,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窗外哪儿有什么风景?即使有风景也看不见。这些天来他只要一定神,目光就会涣散,被服厂劫后地狱般的画面就会自动浮现在他眼前:焦土碎石,断壁残垣,鲜血横流,死尸遍野,一片狼藉……这差不多也正是陆所长此刻的心情:惠子这道必须迈过去的坎,只怕比想象中更加难了。
这下可好了,粘住了——陈家人正要找他们问事呢,他们居然主动撞上门来。废墟四处是家鹄的“遗物”,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惠子很快苏醒过来,把来龙去脉一讲,一家人更是坚信家鹄出了事,都围着老孙和陆所长不放,一定要他们说清楚陈家鹄到底怎么了。没事,没事,陈家鹄什么事都没有。他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少,你们放心。两人好话说尽。又是安慰,又是保证,却非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激怒了老父亲。老父亲像老狮子一样发威了,冲上前一把抓住陆所长的衣襟,一下把他推到悬崖边:“听着,你算是听过我课、喊过我一声老师的,请你给我一个面子,我要见人,马上带我去见家鹄,否则别怪老夫不给你面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家人都惊而震之。惠子更是惊愕得脑充血,一时意识混乱,竟用日语喃喃自语道:“萨根叔叔,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说得一家人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事已至此,陆所长知道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安抚惊慌悲痛的一家人,那就是让他们在电话上跟陈家鹄相见。于是,陆所长将他们一家子带到渝字楼,给陈家鸽拨通了电话。
家鸿说:“我听人说,报上讲的美国使馆那个内奸,就是你的那个萨根叔叔。”
在电话里听到陈家鹄响亮而又欢快的声音,一家人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惠子是压轴,最后才轮到她上场。话筒送到惠子手里,掉了,筛糠似的。又递给她,又丢了,最后不得不用两只手紧紧地捧着。
“你还陪他去过很多地方?”家鸿冷笑道。
“什么地方?”惠子很茫然。
“我只陪他去过一个地方。”惠子这才反应过来,怯怯地说。家鸿问她是哪里,她说出地址。家鸿一针见血地指出:敌人轰炸的就是那个地方!“不可能。”这下惠子急了,毫不客气地反驳他。怎么可能呢?如果真要是这样,家鸿不是出事了?想到这儿,惠子变得底气十足,坚决地说,“大哥,我不相信,这绝对不可能!”
家鸿原地不动,他有任务在身,不会轻易收场的。他叫父母别管,继续对惠子说:“我还听说,那天你还陪你的萨根叔叔去看过那个地方,你不觉得这事也跟你有关吗?”
之前,家鸿早已跟老孙合计过,目的就是要把惠子引去看现场。话赶到这儿,他似乎已经很好说了:“不信你可以去看,反正你认识那个地方。可我担心你可能认不出那地方了,因为现在已经披夷为平地,化作焦土了。不过你放心,报纸上有地址,我找得到,我可以陪你去。”
家鸿很少对惠子说话,惠子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道:“大哥,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吧。”
“家鹄,是你吗……家鹄家鹄,真的是你吗?呜呜呜,家鹄,我没有做梦吧家鹄……呜呜呜,我好……我很好……呜呜呜,我真的很好……呜呜呜,我没有哭,我是高兴,我太激动了家鹄……呜呜呜,家鹄,我好想你啊……呜呜呜,家鹄,我好想你呀……”
家鸿说:“惠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一声声真切的哭诉和呼唤,把全场的人都感染得泪水盈眶。
陈家鸿带着报纸回家的时候,家燕已从街上买了报纸回来。他父母、惠子和家燕都已经看过消息,正在数落鬼子的残暴和那个未名的美国人的不义。家鹄觉得这正好,热烈地加入到议论中,情绪激动,心有另谋。说着说着,家鹄把矛头直指惠子。
“上楼去,别给我没事找事。”父亲也发话了。
计划最后有点变动,因为家燕和他们父母亲执意要一同去,家鸿怎么阻挠都不行,只好都去了。一去,麻烦大了,老父亲和惠子各自认出这地方:父亲认得是石永伟的被服厂(他来过),惠子认的是家鹄的工作单位(也来过)。当他们俩望着眼前这片被炸成焦土的废墟和废墟上遍布的斑斑血迹,心都被掏空了。老人家为石永伟及其家人的生死着急,惠子为家鹄的安全担心,两人的情绪都非常激动。尤其是惠子,像中了邪似的,一个人哭哭啼啼地沿着围墙去找陈家鹄的“宿舍”。当发现陈家鹄的“宿舍楼”已经坍塌成一堆废墟,家鹄的衣服、用具,她的相框、信等等,有的夹在瓦砾间,有的在随风飘飞……所有一切,在惠子看来都像是看见了家鹄的尸首一样,她疯狂地扑在废墟上,疯狂地呼喊,疯狂地搬挖破砖烂瓦,直到昏迷。
“家鸿,你怎么这样说话?”母亲出来干预。
老孙和所长都在现场,他们远远地躲在车上,用望远镜在观察惠子,看她的反应。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疯狂、拼命。他们从望远镜里看到全家人都为惠子的昏厥急得团团转,没办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好把车开过去,想把惠子送到医院。
家鸿厌恶地看着她,情绪失控地训斥:“闭上你的嘴,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但你要听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