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旦品尝了现象学(第1 / 5页)
波伏娃痛不欲生,但她思想上的正直,禁止她改变自己的终身信念:死亡就是结束,是入侵的和可憎的事物,不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任何超越的可能。她写道:“他的死亡确实把我们分开了。我的死不会让我们再相逢。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能够和谐地一起生活这么久,本身就已经美好至极。”
弗里茨·海德格尔于1980年6月26日去世,但直到最近几年,他的生活才渐渐为人所知:一位传记作者对他产生了兴趣,并将他视为一个反马丁式的人物——一份关于不是20世纪最杰出和最受憎恨的哲学家的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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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茨的睿智,从他和哥哥的对话中可以窥知一二。比如他会开玩笑地说“此-此-此在”,既是在拿马丁的术语开涮,也是自嘲他的言语障碍。从来没有声称能理解哲学的他曾经说过,马丁的研究只有21世纪的人才能懂,那时候,“美国人早已在月球上开了家巨大的超市了”。不过,他仍然兢兢业业地用打字机打出了他哥哥的作品,为这个对打字机感到不舒服的哲学家提供了很大帮助。(海德格尔认为打字毁掉了书写:“它从人身上收回了手的根本地位。”)在这个过程中,弗里茨会温和地提出一些修正建议,比如为什么不把句子改短些?或者一个句子不是应该只传达一个清楚的想法吗?不过,他哥哥做何反应,没有被记录下来。
1929年,萨特在离开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前,和阿隆约定,后死的那个人要在学校的校友杂志上为先死的那个人写一篇讣告。阿隆比萨特活得更久,但他没有写那篇讣告,而是在《快报》(L'express)发表了一篇有关萨特的文章,解释了他为什么选择不再遵守他们的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认为,承诺已经失效了。后来在一次采访中,他又评论道,尽管在加缪和梅洛-庞蒂去世的时候,萨特都为他们写了“感人的文章”,但他很怀疑,如果他要是比萨特早死,萨特会为他写讣告。他为什么这么想,我们无从得知。确实,由于迥异的政治观点,二人的关系比其他那些都恶化得更厉害。但我想,不管怎样,萨特一向不吝辞章,他总应该能找到些好话,在讣告中表达一下对阿隆的赞赏。
在萨特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新观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刊发了他和萨特间的一系列对话,后来它们又以《现在的希望》(L'espoir maintenant/Hope Now)为题单独结集出版。这些对话中展示出的萨特,罕见地对他早期支持苏联的观点,对他写于1946年的那本反犹太主义的书(莱维认为其有瑕疵),以及对他早期的暴力迷恋,表达了歉意。这个新萨特虽然还不信仰宗教,但似乎对宗教信仰的态度更为宽容。他还承认说,在政治方面,他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悔过与挫败感。一些与萨特关系亲密的人认为,《现在的希望》展示的并非真正的思想转变,而是一个脆弱的男人,在疾病和伤残折磨下,变得很容易被人诱导。或许是预见会出现这类驳斥,在采访中,莱维问萨特,他们的关系是否影响了他的思想。萨特没有否认,但又补充道,他现在只能与人合作,不然根本工作不了。起初他认为,两害相权的话,这总比不工作要好些,但现在,他却认为这有积极意义,“两人共创一种思想”。<a id="ch11-back" href="#ch11"><sup>(11)</sup></a>
在他的最后几个月里,伴侣、恋人和门徒们轮流照料着他:西蒙娜·德·波伏娃,他的年轻伴侣阿莱特·埃凯姆-萨特(Arlette Elkaïm-Sartre,为给予她法定权利,他把她收作了女儿),和他的长期恋人米雪尔·维昂。他还有了一个年轻的新秘书兼助理班尼·莱维,此人主要是协助他的写作,但也可能对他施加了过分的影响——至少,有些人相信这一点。因为莱维是一个有着坚定看法的人,并且他对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也十分狂热。他可不是那种愿意不露锋芒之人,甘愿当个默默无闻的抄写员。
萨特很习惯与西蒙娜·德·波伏娃那种亲密的写作合作关系,但现在,波伏娃却首先站出来,认为莱维对萨特施加了过多影响。雷蒙·阿隆也说,《现在的希望》中的那些思想,合理到了连他都可以认同的地步——他是在暗示,这个迹象可以确凿无疑地表明,它们不是萨特真正的想法。
其他的健康问题也越积越多;他中了风,记忆开始衰退,牙齿也有了问题。有些时候,他的精神似乎已经完全恍惚。一次神志不清时,波伏娃曾问他在想什么。他回答说:“什么也没有。我不在这儿了。”他总是把意识描述为一种虚无,但实际上,他的脑袋里总是挤满了言语和观念。以前的他每天都在往外倾倒工作,就仿佛他已经满了,需要卸货一样。可现在,虽然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但用来说话的能量似乎已经快要耗干了。那些照顾他的人心里开始暗暗希望,他可以迅速而没有痛苦地死去——或者如他的朋友奥利维尔·陶德说的,像加缪那样。看着他这样慢慢垮下去太让人难过了,陶德写道:“萨特,小伙伴,不要这样对我们啊!”但萨特还在继续战斗着,用他伟岸的公众形象,继续撬动着那具倔强、瘦小的身躯。
萨特生活的最后阶段,至今仍然谜团重重。他表达的似乎都是一些明智和动人的观点,不是赞美和睦的关系,就是在颂扬非暴力——然而,这个普通的新萨特身上,似乎缺了些什么。《现在的希望》可以被解读为某种提醒,让我们想起他早期作品中那些令人振奋(和令人震惊)的东西——错误、彻底的漠然、好斗的态度、书写狂及其他一切。不过,也许我正在做的恰恰就是他和波伏娃对加缪做的事:哀悼旧版本的他,而把更新版的他贬斥为了错误。或许,他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衰微,所以才开始用更温和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
弗里茨做到了海德格尔只从哲学上思考过的那些事情:他一辈子都住在梅斯基尔希,工作也在同一家银行,从未远离过自己的家。他还保持了家族宗教的信仰。当地人眼中的他是一个活泼和幽默的人,尽管有点儿口吃,但在梅斯基尔希一年一度的“愚人周”(Fastnacht week)上——四旬节前的一个节庆活动,特色是用各种好笑的方言双关语发表演讲——他可是固定的主角。<a id="ch9-back" href="#ch9"><sup>(9)</sup></a>
事实上,阿隆差一点儿就比萨特早死了:1977年时,他曾发作过一次心脏病。虽然逃过一劫,但此后他都一直感觉身体再未完全康复。1983年10月17日,他的心脏病第二次发作了。当时,他刚为朋友伯特朗·德·茹弗内尔(Bertrand de Jouvenel)在法庭上做完证——茹弗内尔被一名记者指控在战争期间包庇纳粹同情者。阿隆上庭为他做证,主张指控不仅不实,而且罔顾历史,未将法国人的生活在被占领期间的道德复杂性考虑在内——从法院大楼走出来后,他突然倒在地上,当场死亡。<a id="ch13-back" href="#ch13"><sup>(13)</sup></a>
马丁·海德格尔旁边的另一个坟墓里,埋葬着他的弟弟弗里茨。战争期间,他曾保护过马丁的手稿,而且还和埃尔芙丽德一起,在一生中为海德格尔提供了许多文秘工作和其他方面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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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科利德蓝和酒精的长期成瘾,确实给他造成了很多困难,但他的写作之所以停滞,还因为用那只好眼看了那么多年东西后,这只眼现在也快瞎了。不过,他仍然可以看电视,能看到晃动的影子,能听清对话。1976年,他看了一个很长的纪录片节目,讲的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主题:让-保罗·萨特。为庆祝这部以几年前拍摄的采访为基础制作的《萨特自述》(Sartre par lui-même),米歇尔·龚达又对萨特进行了一次采访,以配合其播出。萨特告诉龚达,不能写作夺走了他存在的理由,但他拒绝为此伤心。<a id="ch10-back" href="#ch10"><sup>(10)</sup></a>
西蒙娜·德·波伏娃曾认为,人类的生活就是一出有关自由和偶然性的戏剧,无法言明、模棱两可。如果说有什么可以证明她这种看法中所蕴含的真理,那就是萨特的晚年。我们回溯他的衰弱过程,可以看到一个感情炽热、喋喋不休的人是如何慢慢变成了他昔日的影子,他的全部视力和一些听力、他的烟斗、他的写作、他对世界的参与,全被剥夺了——到最后,如沃尔海姆所说,连他的现象学也被剥夺了。所有这一切都由不得他掌控。然而,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固化为一尊雕像:他一直在改变着他的思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与此同时,在20世纪70年代,萨特的身体官能进入了一段漫长而又令人沮丧的衰退,逐渐影响了他的工作能力。在他的文件中一页未标日期的纸上(可能写于1969年7月登陆月球后不久,因为头两个字是“月亮”),他言简意赅地记录了他已经有五个月没写过东西的悲哀事实,并列出了他仍然想完成的计划:福楼拜的书,一篇关于丁托列托(Tintoretto)的传记文章,以及《辩证理性批判》。但他不想写,而且担心他再也不会想写了。对于萨特来说,不写作就跟没活着一样。他写道:“好些年以来,我都没有写完任何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吧,我知道:因为科利德蓝。”
1980年3月19日晚上,有好几个小时,他都独自一个人待着——这种情况很少发生——结果在这期间,他开始呼吸困难,最终昏了过去。被送往医院后,他在那里又挺了将近一个月。不过,即使在他弥留之际,记者和摄影师也不放过他,有的记者还冒充护士,进入了他的房间,有的摄影师跑到对楼的屋顶上,用变焦镜头隔着窗户拍到了他。4月14日晚,他因肾脏衰竭和坏疽陷入昏迷后,于第二天最终逝世。<a id="ch12-back" href="#ch12"><sup>(12)</su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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