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1 / 3页)
6.宋泗昌端坐在自己的墓碑上
苏子昂尿炕一直尿到13岁,当然也自卑到了13岁,他挺恨那玩竟儿。后来不尿了,“老二”会像枪通条那样直起来,夜晚常用手捂住那儿,又捂不住它。他性成熟期并不很渴望姑娘,而是被英雄崇拜一类的感情骚扰不轻。他总是先把自己想象成英雄,然后再有位少女飘然而至。从来不会直接想象少女。读小学时,他的考试成绩总保持在前三名内,可平时作业却乱七八糟,还经常忘记上交,或者忘记领取。他总使老师尴尬:一个坏小子居然老有好成绩,这个榜样是歪的。苏子昂记得,每次啪地一响,老师的教鞭准戳在他的课桌上。由于用力过猛,教鞭弯曲着,几乎裂断。他的桌面上布满教鞭竿戳出的圆点,像胸环靶上的弹孔。老师的头颅在教鞭上方朗朗地阐述某条定律,根本不朝苏子昂看。老师伸出手,唰地把夹在苏子昂大腿根的图书拽走了。即使老师是女的,也不因为藏书的地方不雅而不敢下手。老师把定律讲完,回到讲台,将缴去的书一摔,教鞭按住它,全身保持一个造型:
“苏子昂,站到窗前去!”
四周嗤嗤乱笑,苏子昂走上惩戒位置。
窗外有一片山坡,是烈士陵园,里面埋葬着解放这个城市时战死的一百二十七位烈士,白色大理石墓碑在墨绿色松枝中闪烁,这两样东西总想伴厮守。老师叹息着:
对于苏子昂来讲,宋泗昌是军队的像征,他拒绝自己意味着军队拒绝了自己。苏子昂爱这支军队,因此他不准备向军队低头,他一个人在精神上可以与百万大军对峙,双方谁也不必向谁妥协,正如相互拥有并不是妥协一样。
苏子昂再次感到,过去他所钟爱的军人特有的隶属关系能在军人灵魂上造成怎样的伤痛。他是一个男军人和一个女军人交配出来的后代,自己也已服役二十年,但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军人的最基本素质:服从。他心里笑了一下,军事史上并不乏这类幽默:一些伟大统帅的成功战役恰恰是在抗命中取胜的。是的,卓越的军人应当有卓越的抗命。
他必须证明自己比宋泗昌更优秀些,保持更多的自然生命,理解他承受他并同他保持一种遥远的忠诚。哦,遥远的忠诚看上去像是一种背叛。
中国军队里的团职干部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左右一望,偌大军营内,只要是微微秃顶者,肯定是团级!在这层面,停滞与淘汰占百分之九十,只有不足百分之十的团职军官能够晋升师以上行列。团职是军人生涯里冷酷的深秋,绝大多数人都枯萎或者转业或者寻找其它宽慰。当他们能够清醒选择时,选择机会已经不多了。
重新回去当团长?一去兵员缺编、经费不足、半农半训的团架子?不,那样的团不需要我,去一个身端二等残废证的管理员就足够了。宋中将还邀请我当他的秘书哩,条件是完整地交割掉自己,我拒绝了。那一瞬间他必有些小小的惊怒吧,否则不必故作平静。想想挺痛快,为这点痛快值得付大的代价。既然上不了台面,就去垫桌脚吧。于是着苏某人去山沟栽个发锈的炮团任职,那里终年见不到一位将军的面,对于宋泗昌来讲,我基本上消失了。
“同学们,一百二十七位烈士在望着我们。他们盼望我们好好学习,长大接他们的班。同学们,我们决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我们不能让烈士的血白流。苏子昂同学,往前站,让烈士们看看你,你有勇气面对他们吗?”
老师常用他崇拜的东西打击他,老师常把死者弄得比活人强大百倍,并且让双方对视。
有一天苏子昂独自跑进烈士陵园,忽然痛恨这个地方,他掏出“老二”,挨个朝墓碑撒尿,觉得异常恐惧异常痛快。他一边尿一边看铭文:某某某江苏如皋人某某部队副营长共产党员1949年7月31日——他记住这日子是因为它和“八一建军节”挨着,他尿停了。猛听见身后有人怒骂,随即被人提着脖领口拽歪去,一串粗硬的巴掌揍到脸上,打得他一片昏花,尿又出来了,全尿在裤子上。揍他的人是一个黑脸膛少校,眉眼绝对凶狠。
从武陵路到高级指挥学院三十七华里,苏子昂决定饿着肚子走它娘的,折磨一下自己,宣泄一家伙。而且,人在饥饿时思维特别好。他蓦地想起那只中弹的猪,它倒在乱草中翻滚,鬃毛烂银般闪亮,后来它不动了。濒死时的身段相当温柔,简直是一堆白簪菊儿,如果从它体内取出那颗七点六二毫米弹丸,上面将有完整的、鲜活生猛的膛线嵌痕,搁在手掌上感觉就是一只金质毛,要多少幻想有多少幻想,要多么玲珑有多么玲珑。身披这种嵌痕的弹丸证明它已战死,不过作为弹丸它应该骄傲,它毕竟在终时击碎了另一个生命,而不是在靶纸上捅了眼儿。并不是所有弹丸都如此辉煌过。苏子昂认为自己可与这枚弹丸并论,他也想沿着弹道运行了二十年,身披嵌痕抵达终点,猛然击碎了另一位军人——他自己。
他心里又笑了一下:人呵,没有幽默时就弄点滑稽搁那儿;没有光荣就弄点孤独搁那儿;没有胆略时就弄点善良搁那儿;没有前程哩,就挂一脖子的正义,甩把人瞧。总之,总得使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人和人还是太一样了,也太够呛了。
告别军队吧,这抉择可能是一次错误。但苏子昂确信即使是错误,也争取是一流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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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