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1 / 2页)
这天晚上,朱唐儿真的去三叔家呷饭。刘一生和熊关廷也来了。一生是朱家的一房外孙,关廷也与朱家有些姻亲。一生租房住在东门口,离三叔家蛮近;关廷则住得稍远些,在高山街,他在那里一家粉馆帮工做米粉。三叔家这餐饭有猪头肉,有猪肥肠,还有猪蹄,都是一生前些日子捎来的。
朱廷珍又搬来一坛米酒。米酒是自家酿造的,格外醇香。四人面前各摆一只海碗,廷珍依次给海碗里倒上米酒,然后端起来道:“呷!”一生、关廷、唐儿便也端起酒碗,“吱”地呷了一口。
这是一次难得的丰盛晚餐。桌上坐着的都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劳苦者。虽说常德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可这些年月,从冯玉祥驻常德任湘西镇守使起,到日本人占汉口、攻华容,有湘西第一城之称的常德就没有过一天的安宁。吃粮的各路军队拉锯样你来我往,也就象蝗虫一样搜括着种田人的民脂民膏。都说是民国三十一年了,这天下也就打了三十一年的乱仗。桌上几个男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趁着酒兴,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说些关庙街烟花巷里妓姐们的大腿间的趣事。湘西土匪钻山豹一餐能呷三斤生猪肉啦;沅江上驾船佬在泸溪争风吃醋抢女人啦;谁家公公和媳妇扒灰啦;某村猪婆产下一只六蹄的麒麟啦;警察局抓暗娼叫开嫖客自己上啦;洞庭湖里捕着一条百斤重的大草鱼啦……这酒话说着,不知怎么说到了常德城里的鼠疫。关廷道:“昨日里有呷米粉的客人说,济公庙的丐帮染上鼠疫,一群叫化子全都死光了。惨啊!说是鼠疫病死时全身乌紫,乡下人称‘乌鸦症’。”
朱家大院的201条人命(2)
朱唐儿说:“去冬的那场瘟疫,怕是又要发威了。我前日在水码头听人讲,对河南岸聂家桥有个叫山檐湾的山冲发鼠疫。冲里120多人,短短20多天暴死77人,10户人家死绝!”
这卖河水实在是一件苦事,一二百斤的担子,沿着河堤爬上,又顺着河堤爬下,一日也不知要爬上爬下几十个来回。好在这常德城里商贾人家众多,一日三餐,或洗或抹,都离不开一个水字,故卖河水的营生苦是苦些,却不愁没有生意。朱唐儿来城里卖河水的日子不长,过了年正月十六日才来。这些年到处打仗,军队就象蝗虫一样来来往往,作田人的日子也就不再太平。他是长子,上有老,下有小,八十岁的公公还瘫病在床,只好进城卖苦力,用汗水换回三毛、五毛,以济家用。
五月的清晨是最宜人的。河堤下的水田里,禾苗绿得让人心痛。水码头旁的一株古樟树上,奇奇怪怪地长着一株桑寄生。一群早起的白鹭正在沅江水面上捕鱼。几条装满货物的木船正在起锚,河面上便传来几声船夫的号子声。空气里浸满花香和水气,深吸几口仿佛便要醉人。朱唐儿是没有工夫欣赏这沅江的早晨的景致的,他急急忙忙沿着麻石码头去到河边,又急急忙忙打上满满两桶河水,然后沿老路一步一步地爬上河堤。河堤下的常德城里,有人家正在等着河水涮锅做早点哩。
也是这日晌午,朱唐儿卖了一上午的河水,真的有些累了。他想歇歇。便挑了一担河水,往东门的三叔家去。三叔叫朱廷珍,在东门租了个门面做裁缝。三叔的手艺好,人也实诚,故小小一间朱记裁缝铺,也算是有些名声。近了铺子,远远便见三叔忙碌,朱唐儿叫道:“三叔,我给你送河水来了!”朱廷珍抬起头,见远房的侄子来了,便扬扬手:“唐儿,快进屋!”朱唐儿“哎”了一声,挑水进屋,将水倒进水缸,又将水桶、扁担放置屋角,才进铺面接过三叔装好了烟丝的水烟袋,吹燃纸煝,连着吸了三袋烟,方道:“累……累死我啊,三叔!”朱廷珍怜惜地看了他一眼,说:“少卖两趟吧,唐儿,钱是赚不尽的。”又说:“还住在鸡鹅巷?”朱唐儿“唔”了一声。“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吧,那里去年冬天鼠疫瘟死好多人。”朱廷珍说。
朱唐儿想想,说:“冇事吧?我这体子好哩!况且,那里房租贱。换别处,多付的房租,每日要白卖好几趟河水哩。咯河水好难挑咧,三叔!”
朱廷珍摇摇头,问:“冇呷饭么?”
“这事常德城里都传闻了,还有民谣说:‘家家是哭声,山上尽新坟;田埂行人少,鸡犬也哀鸣’。”一生接过唐儿的话:“聂家桥属汉寿县管辖,离常德城南向不过20里。这也是迟早要发祸的事。”
“呷了。前头津市米粉馆呷的。”
“那就到里头凉床上歇歇?”
“不歇。坐坐便罢。”
“刘一生送了些猪下水来,你今晚就来呷晚饭吧。”朱廷珍又说。
“一生还在城里杀猪?好咧,晚上我到三叔家打牙祭。”朱唐儿说着,又吸了两袋烟,然后挑着水桶往水码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