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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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乌力天扬一样,乌力天赫也有着苦恼不堪的童年。
乌力天赫体弱多病,他是在疾病中度过童年的。萨努娅想不通,自己的老四有什么理由老让她往医院里跑?老四和头三个孩子不同,头三个孩子生在战争年代,吃过苦,老四是黄金年代出生的,萨努娅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没少给他喂牛奶、鱼肝油和钙片。而且,乌力家是一个肉食主义家庭,在这个家里,肉和空气一样重要,没有肉,一家子大大小小就没法儿活。乌力家的厨师万东葵可以证明,首长家的饭非常好做,只要炖上一锅肉,用大盆子盛着端上桌,怎么做首长都满意。那么,从不缺少营养的老四凭什么会多病?
家里养了七个孩子,萨努娅在乌力天赫身上用的心思最多。她总是被自己的老四弄得心神不宁,夜里睡觉都不安生。乌力图古拉问萨努娅翻来覆去的折腾个啥。萨努娅说,你没听见老四喘得厉害呀。乌力图古拉不满意地说,他喘晕过去的时候我也见过,小犊子,别拿他当蚕养。
大多数时候,蒙古人乌力图古拉喜欢热气腾腾的生活。这个来自科尔沁草原喝骆驼奶长大的汉子打小习惯了开阔的日子,习惯了雹砸当雨点儿、百里一溜烟儿的马上生涯,他总是夸大生活,喜欢把事情说得和原来的样子毫不相干。比如刮胡子,他叫割草。萨努娅,萨努娅,我的保险刀片呢?我得割草,再不割草我就得让草埋掉了!再比如吃饭,他叫喂马料。他脚蹬一双踢死牛的皮靴,地动山摇地往饭桌边一坐,一秒钟也不肯等,大拳头把桌子擂得山响,大声嚷嚷:萨努娅,今天什么马料?我得喂喂我的肚子,再不喂我可啃桌子啦!他管萨努娅叫“我的母马”,管儿女们叫“犊子们”。一会儿,他会柔情蜜意地把萨努娅拽进怀里,说,我的母马,别老是尥你那小蹄子,来吧,咱们干点儿正经事儿。一会儿,他又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说,这是哪只犊子干的事儿?非得给套上马嚼子不可!他在高兴的时候会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母马”,另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犊子们”,把他们吊起来抡风车,抡起来很有力量,呼呼转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有时候转急了,碰了桌子板凳,这个时候的乌力家,萨努娅悦耳的笑声和孩子们尖锐的叫喊声响成一片,能传出很远。
简明了对乌力天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也想不通,语文算术从没有得过一个五分的乌力家老五,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简明了长着一只塌鼻子,他告诉乌力天扬,那是他小时候被一个力大无穷的鬼舔塌的。那鬼起码是个军官。他还告诉乌力天扬,如果不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种田的父亲省吃俭用,供他二伯简先民到上海读书,他二伯现在还在农村种田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父亲是他二伯的革命引路人。
乌力天扬哄简明了行,可哄不住四哥乌力天赫。乌力天赫不是树上的知了,知道不知道的都嚷嚷说知道。乌力天赫的学习成绩是乌力家孩子中最好的,是真知道。女孩子没有鸡鸡,尿不准,只能蹲着尿。乌力天赫揭穿乌力天扬。
“尿不准不是尿到鞋子上面去了吗?尿到鞋子上鞋子不是湿了吗?”乌力天扬在石阶旁挖好一个小土坑,土坑光滑得让人想躺进去。他看出四哥在破坏自己的形象,立刻反驳,而且他不光知道鞋子的事情,还知道别的,比如如何摆脱四哥的威胁,“还有地雷。鞋子可以制造地雷,叫鞋子雷。”
“嗬!”简明了佩服地叫了一声。叫过以后一想,没明白,“鞋子怎么制造地雷?”
“《地雷战》白看了呀。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就是这么做成的,鞋子雷就是这么做成的。”乌力天扬俨然像个老资格的兵工专家。
乌力图古拉习惯惊天动地的生活,喜欢干什么都弄出大动静来,所以在他看来,老四夜里喘上几声算不了什么大事,就是喘晕过去,他这个当爹的也不会起来,继续打他响彻云霄的呼噜。
“我家有木炭,我二伯老让我伯母给他烤鞋垫。”简明了恍然大悟,为自己能联系上鞋子得意。很快的,他又犯傻了,“可是,到哪儿去弄硫磺和硝呢?”
“说你蠢,你比猪还蠢,像抽了脊水的脑膜炎病人,难怪你是白毛。”乌力天扬哧哧地笑,像一只被油灯燎着了尾巴的耗子,笑过以后不客气地指导简明了,“电线杆子上有什么?瓷瓶。瓷瓶里装着什么?硫磺。厕所里有什么?墙壁。墙壁上有什么?尿。尿干了变成什么?硝。要不八路军说,敌人不给我们,我们自己动手做呢。”
简明了很生气。他的确有点儿少白头,可这与他是不是猪毫无关系,而且他长这么大,一次脑膜炎也没得过,脊水一点儿不少,全待在脊腔里,他怎么会蠢呢?原来你的地雷是尿做成的。简明了反过来嘲笑乌力天扬,冲着乌力天扬挖的小坑做了个挖臭雷的动作,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在蒜头鼻子前甩动着,耸着鼻子学电影里山田队长的口吻,“唆——嘎——”
乌力天扬的痛苦就在这里。傻大个儿简明了连一硝二磺三木炭都不知道,白有一副好块头,而他乌力天扬是多么的聪明啊,这么聪明的他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个头儿,站远了看,让人误以为是个被人丢弃在那儿的马桩子。这不公平的世道让乌力天扬苦恼不堪。
乌力天扬不再理会简明了。他从小坑里捡出一片落叶,从兜里郑重其事地摸出一块石头——那块从幼儿园里带回来的石头。乌力天扬抚弄一番石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石头放入坑中,埋葬自己似的把它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