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1 / 2页)
简雨槐离开文工团那天,陈小春来了。小伙子不说话,埋头帮助简雨槐收拾东西。简雨槐想不出她该把什么东西带走。把什么东西留下。她执意要带上一双硬头舞鞋,还有一些演出剧照,别的无所谓。陈小春尽可能地把一口帆布箱子和一只旅行包塞满,连收拾布鞋时看见床下躺着的一封信,也给收进了旅行包里。
简先民决定,让简雨槐去四川奉节县。一来基地现任司令员胡伟的老家在奉节,选择奉节比较容易引起胡司令员的好感,在考虑报上去的审查意见里,会多出一份感情上的因素;二来那里是老区,穷,听说很多农民还睡在山洞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放弃解放军排级干部的身份,放弃大城市生活,到那种地方去插队落户,容易引起轰动效应。
方红藤哭过闹过,没能阻止女儿脱下军装,万般无奈之下,剁自己手指头的心都有,但对女儿去什么地方,她却坚持自己的看法。方红藤要女儿去自己的老家四川资阳,她那个反动家族解放后被打倒了,可毕竟还有一些亲戚,他们一直惦记着出走多年的十一妹,他们会关照十一妹的女儿。
简先民不干,坚持让简雨槐去最艰苦的地方。说那样才能表示反潮流,那样的反潮流才是彻底的、不留后路的。两个人吵了一架。方红藤气得直哆嗦,说我怎么会嫁给你。简先民冷笑道,可惜你该早一点想到,你要早一点想到,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雨槐。千万别答应!”方红藤抱住简雨槐,拼命摇晃着她,“你会死在那儿的!妈求你了。”
对这样的报应,他不服,他要翻盘,所以他才希望女儿支持他。可他也看出来了,女儿决绝得很,真的是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一点儿希望也不给他留。他绝望了。他觉得他不是马失前蹄,是被马蹄踏成了齑粉。也许这样更好,这样的话,他和女儿之中,至少还能保下一个,他也用不着再费什么心机了。
“好吧,”简先民把头扭过去,看马路上一群英姿勃勃的士兵从他们身边走过,把先前摘掉的、没有了红色帽徽的、样子十分可疑的绿色军帽重新戴上,在军帽的后沿,留下了一缕未曾抿齐的白发,“好吧,那我就这么等死吧。”他不再看他的女儿,泪水簌簌地往下流,绝望地挥了挥手,“反正,人总得死,总得烂,死了烂了,就一了百了了。”
简雨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泪流满面。她不是现在才流泪。她早就在流泪。在简先民告诉她他的决定之后,她偷偷哭了好几次,躲在被窝儿里,或者坐在床头哭。她看见她的父亲,那个绝望到极点的大个子,他摇摇晃晃地朝营区外走去。他走出一段路,像是喝醉了酒,像是被抽去了脊梁,像是遇到了十二级台风,有些艰难,有些走不稳。
简雨槐把向后退的脚步收回来,向她的父亲跑去。她跑近她的父亲,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掰开,看那里究竟握着多少绝望的痛苦。
“爸,您没事儿吧?”她急急忙忙地说,想要在急急忙忙中为父亲找到支撑,也为自己找到支撑。
“妈,我不会死在那儿的。”简雨槐从空中跌落到地上,跌过了,人已经平静了,不哭了,脸上干干的,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因为麻木而干涸得彻底的样子,“我得帮爸。我得帮家。我不能让爸和家遭报应。”
“简先民,”方红藤丢开简雨槐,冲到简先民面前,哆哆嗦嗦指着他的鼻子,“简先民,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就这么吃掉了自己的女儿,你比畜生还不如!”
方红藤头一回骂粗话,头一回骂简先民,简先民却一点儿也没生气。他有些神情恍惚,心劲儿拿不住。是的,虎毒不食子。是的是的,他把女儿吃掉了。但是,但是但是,他怎么就变成了畜生?他为什么要吃掉女儿?他眼神儿奇怪地看了看方红藤。
“你别管我。你管你自己。你把自己管好。”简先民呜呜地哭泣着,一把一把地抹着泪,“你们都管自己,把自己管好。你们让我算了,让我报应,让我烂。”
“您别这样呀爸,别这样。”简雨槐完全乱了方寸。她哽咽着说,“别这样,别这样。”抽泣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地说,“我,我听话,听您的话。”她声音差不多消失掉地说,“我脱军装,去乡下,当农民。我去遭报应……”
从苏联留学回来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编导蒋慧生看了简雨槐扮演的吴琼花之后,非常肯定地对团领导说,她有一双典雅的腿,一双优美的手臂,一段楚楚动人的腰肢,一张超凡脱俗的脸,一对会说话的眼睛,脚尖功相当舒服,节奏感轻盈而抒情,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高贵的、哀怨的、奥杰塔的气质,她是为舞蹈而生的,所以。不要限制她,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前途无量。
现在,她仍然有这样的脚尖功、节奏感、腿、手臂、腰肢、脸、眼睛和气质,但她不再是舞蹈的宁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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