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第1 / 2页)
对方正规军清一色咔叽布军装,钢盔上套着网套,网套上插着七颜八色的草,看起来像一丛丛老树蔸子。可一旦打起来,他们就不像树蔸子了,而像石头,砸碎了,砸成粉,用水一和,还是石头。冲锋是在战争中彼此互相展开的。中国军队冲上去,对方军队再冲下来,反反复复,直到其中一方的人打光为止。战斗双方都在用拼命冲锋来掩盖内心的恐惧和仇恨,每一个冲锋和反冲锋的身体里都散发出对其他身体强烈的仇恨之火。它们战胜了胆怯,变成各种急匆匆威力无穷的杀伤性武器,在消灭对方的同时,让自己保持心理平衡,这不禁让人怀疑,人的内心深处到底埋藏着多少割舍不去的杀人欲望。
双方都有坚固的防御措施,双方都拿冷炮和狙击手说话。打Q山东北角的一个高地,打了三天,阵地上的尸体开始腐烂。对方的士兵夜里把尸体拖到中国人的阵地前,丢在那儿,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派人去拖,对方的狙击手就开枪,打倒好几个中国士兵。只好让尸体在那儿烂着,防毒面具不够,用塑料袋罩着鼻子嘴,多少能遮住一些尸体的臭味儿。
中国军队打得很苦,死伤无数。一开始,兵一死干部就哭,后来兵不断往下倒,干部也倒了不少,这样倒来倒去,倒麻木了,不流泪了,也没有泪可流了。都想打攻坚,都想往上冲,都激动地想着自己躺在烈士花名册上的样子,不让躺都不行。你们去哪儿?在路边休息的部队问。去死!匆匆往前赶的部队答。
卜文章打T城时负了伤,身上中了好几弹,血人儿似的。卜文章把乌力天扬叫去,气息奄奄地对乌力天扬说,三排长,现在是讲大利益的时候,你得帮助连长,千万不要为个人恩怨影响祖国的荣誉。
卜文章这样说,是心里放不下。十二连的情绪不稳定,战斗减员严重,还失踪了三个士兵。是派出去接应弹药的,连部文书罗曲直带队,结果没回来。派人去找,弹药接回来,人没有见着,也没有发现尸体和战斗过的迹象。
鲁红军想,都打成这样儿了,还不算乱套呀,这事儿还闹得小呀?但乌力天扬说得有道理,鲁红军就不再扒尸体,带着自己的小组跟上了乌力天扬。
快到山头时,乌力天扬被守在山头上的敌军识破,好几发火箭弹朝他打来。韦步登和鲁红军小组一个叫彭文学的兵负了伤,一个脑袋被弹片崩开一块,一个脖颈上中了弹片,幸亏几个人在曲里拐弯的交通壕里,弹片飞不出几米,多数被壕壁挡下。
乌力天扬用AK-47打了一梭子,没能压制住对方,对方还在往这边打火箭筒,弹片撞不着,震得人屎都快拉进裤裆里。鲁红军拖过一架四○火箭筒,像狗一样顺着交通壕往前爬,把一具敌军的尸体推到壕壁上,火箭筒架在尸体上,向上面打了一发,没打中。乌力天扬紧张地喘着气,一边低下脑袋换弹匣,一边吩咐汤姜和另一个兵给韦步登和彭文学包扎一下,叫卫生员上来领人。等换好弹匣回过头看,那边鲁红军已经发了疯,嫌在交通壕里打不准,人翻上交通壕,火箭筒扛在肩上,站在那儿向山头的火力点瞄准。
下来!你妈的下来!乌力天扬脑袋都大了,一边拎着枪向那头跑,一边喊。鲁红军的耳朵被炮震聋了,听不见,要么干脆不想听见。他扣动扳机,打出一发火箭弹,同时被对方的一发火箭弹掀下了交通壕。气浪将乌力天扬掀倒在交通壕里,泥土和呛人的火药味儿台风似的卷过来,他有一刻失去了知觉。等醒过来,乌力天扬用力从泥里挣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手脚并用地朝鲁红军爬去。爬近了,看见鲁红军蜷在那儿,身上乱七八糟,一动也不动。乌力天扬心往下一沉,想完了,人往鲁红军身上一扑,到处翻鲁红军身上的伤,翻出一手的血,却怎么也找不到伤口,不知道哪一处才是真伤。
乌力天扬眼泪出来了,整个儿人往泥里坍塌。他喊鲁红军,拨拉鲁红军的眼皮,抽鲁红军的脸。他说鲁红军你妈的别死!不许死!不许当死尸!他想不就是这个吗?不就是把别人打没了,再把自己打没了。打得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谁,都鸡巴是疯子和死尸吗?
乌力天扬很憋闷,浮肿的脸很难看。三排死伤过半,能动不能动的,有气没有气的,拖下去二十多个,连里给补了一些,后来没补的了,就给补军工或民兵。乌力天扬想,我还要怎么讲大利益?影响了谁的荣誉?我连个人都没有了,还有屁恩怨!但卜文章是真担心乌力天扬和段人贵闹起来,在担架上欠起身子不放心地看着乌力天扬,眼里淌着血光,死在前线的心都有,乌力天扬的心就往下软,告诉自己当太监,压抑到底。
乌力天扬回到排里,排里的人东倒两歪,坐在一堆弹药箱上,蔫怏怏地分着最后几块压缩饼干,啃又苦又涩的芭蕉头。乌力天扬自己当太监,不能让下面的人当太监,提起精神怂恿郭城说点儿逗乐子的事儿,比如女朋友的事儿。
“干嘛你?”鲁红军动弹了一下,一骨碌坐起来,吐出嘴里的血泥,扶着晕乎乎的脑袋。拿血手从嘴里往外抠泥,不高兴地埋怨愣在那里的乌力天扬,“钱我留在留守处了,手表也打坏了,没什么东西让你发财。发财你也等我死硬了再发呀,我尸骨未寒呢,你就掏我腰包。”
乌力天扬愣了一下,又在鲁红军身上找了一圈,除了一些砸伤淌血处外,没有什么大伤。乌力天扬一下子松弛下来,一屁股坐下去,情绪控制不住,想放声大哭,又想大笑。
“我操你妈鲁红军!”乌力天扬坐了一会儿,翻身起来,不理鲁红军,提着枪弯下腰往前走,趁机抹了一把泪,“下次再给我弄这个,我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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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到T城时,终于和对方正规军接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