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第1 / 2页)
学员队长和教员向教导队长反映,说乌力天扬学习上挺认真的,他老在琢磨问题。教导队长怀疑这个说法,琢磨什么问题?问问他。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不是在琢磨问题,他是战后综合征,脑子出了问题!
乌力天扬的确在想问题。他一直在想,而且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没有死?为什么他活着?为什么?
乌力天扬怎么也不能把那些倒在他身边的同伴的样子给忘掉。他也不能忘掉那些同样勇敢的对方士兵。他们被猝然打倒的样子,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们死后瞪着天空的不甘的眼白,一直萦怀在他心头,始终不肯离去。活下来的人们撤离之后,战争双方的士兵并排躺在那里。在那之前,他们是彼此的死亡之神,现在,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不离不弃地长眠在熟悉或陌生的大地上。他们不能像他一样活到老,不能和他一样站在操场上甩大步,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争吵,甚至不能再看见天空。
乌力天扬的胸口老是疼痛。那里不断冒出大股的血花,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现在他才明白战前乌力天赫对他说过的话。没有什么胜利,没有人会胜利。
乌力天扬苦恼地承认,他不是乌力天赫,不是那个拼命让自己化蛹为蝶去寻找和验证生命意义的四哥,不会把风雨雷电当做成长的福祉。也许正是这一点,证明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乌力天赫一样坚强。
“是啊,我也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让王洪亮和周明一头儿一个守着,子弹在膛里,还怕谁看见屁股?尤营长刚才从广西回来,营里两个被俘的,都在我们连里。尤营长说。罗曲直在学习班里眼泪巴巴,直后悔,说他当时该拉响光荣弹,可当时光顾着提裤子,一分神儿,让人家按在那儿。你说他,真不该管裤子的事儿,要拉响光荣弹,就没有后面的事儿了,我们连反倒多了一个战斗英雄。”
这个事儿,有关裤子的事儿,乌力天扬真回答不出来。离开连部以后,他认真想过,要是换了自己。会不会拉响光荣弹。答案是,不会。他宁愿让人家给按住,也不会拉响那颗小炸弹。问题是,然后呢?再然后呢?怎么办?也像罗曲直一样,在被遣送回国后,痛哭流涕地后悔不该管裤子的事儿吗?
4
乌力天扬去了石家庄步兵学校,开始了他的军校生活。
战争刚结束,学员中一多半是参过战的基层年轻军官,差不多全立过功受过奖,一个个牛皮烘烘,教员根本不用教他们如何挺胸,反而得随时提醒他们,拔正步时别把脑袋仰得太高,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军校里都不被允许。
5
距离1980年的元旦只剩下四天。
晚上7点刚过,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位于喀布尔市中心的国家电信大楼火光一片,共和国首都与外界的通讯联系随即中断。与此同时,喀布尔市街头出现了大量蝗虫般的苏军坦克和装甲车,一批批身着深土色冬装的俄国士兵很快封锁住市区的交通要道和政府机关大楼,电视台、电台、报社和军营很快被苏军105空降师控制住。
第二天凌晨,距离喀布尔市以北五百公里的苏阿边境上,苏联军队的东路突击群五万军队在360摩步师T-72型坦克的前引下,越过喷赤河大桥,向马扎里沙里夫开进。同一时间,西路突击群四万军队在舍甫琴科中将的指挥下,越过库什卡河,向坎大哈省挺进。一批接一批安-12和安-22巨型运输机飞临喀布尔,卸下105、104和103空降师的士兵,那些大鸟停在跑道上,连引擎都不熄灭,呕吐似的吐出腹中身穿冬季迷彩服的士兵们,没等他们冒着螺旋桨卷起的风沙走开,就立即起飞,去运载下一批次士兵。
三个多月后,身着柯尔克孜族传统服装的乌力天赫从新疆明铁盖出境,沿着当年马可·波罗进入中国的那条道路,穿过狭长的瓦罕地区,向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进发。这里是帕米尔高原余脉,人烟十分稀少,瓦罕河自东向两奔流不息,偶尔能遇到几个柯尔克孜族部落的牧人。他们骑术精良,异常骁勇,一个个骑在骏马上,沿着清冽冽的瓦罕河放牧他们的骆驼和羊群。
乌力天扬突然间失去了从众的感觉,不适应孔武有力的军营生活,也不适应那些和他一样胸前扎过大红花的战友。
红脸蛋儿的河南兵,女人模样的上海兵,高门大嗓的东北兵,声色俱厉的武汉兵,趾高气扬的北京兵,爱开玩笑的四川兵……骂人上瘾的教员,心事重重的教导队长,言辞华丽的宣传干事,目中无人的作训科长,圆头滑脑的事务长,谎话连篇的政治队长,厚颜无耻的通讯员,拍马屁的示范兵,老爱打听人家对象的学员队文书,牢骚满腹的炊事班长,衣着鲜亮的门岗……
荒唐的人很多,荒唐的事情更多,好像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上一次战场;上一次战场,就是为了从战场上回来后充当一个在人群中仰着脑袋走路的小丑。
乌力天扬觉得,他不该到军校来。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向往曾经有过的流浪儿生活。
乌力天扬越来越不适应军队的生活。他总是打不起精神,学习有一搭没一搭,风纪不整,衣襟上总是沾着一星稀饭的干痕,人站在那儿,手不由自主就揣进裤兜里,有时候神秘莫测地笑一下,突然又不笑了,样子怪怪的。他在步校里的表现乏善可陈,他的学习每况愈下,甚至因为破坏学员队的规定挨过两次队前批评,记了一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