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1 / 1页)
坐在这样一个姑娘旁边是件惬意的事。她说起话来元音很重,满嘴匈牙利口音,几乎使我力之倾倒。在这样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坐在摆设如此华贵的餐桌旁就餐,背后站着身穿制服的仆人,面前是精美绝伦的佳肴,确是件惬意的事。我左侧邻座的那位女客说话稍带波兰口音,我觉得也很妩媚动人,虽然长得略嫌丰满。也许,这只是酒意使我易于动心?先是金色透明的葡萄酒,接着是殷红如血的酒浆,现在又是像香槟酒一样泡沫翻滚的葡萄酒。戴着白手套的仆人,从你身后把盛在银壶和大肚酒瓶里的各色名酒可说是十分挥霍地斟个不停。一点不错,这位能干的药剂师一点也没有瞎吹牛。开克斯法尔伐家的气派简直和皇家宫廷不相上下。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筵席,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宴会上可以吃到这样精美、珍奇、卡盛的佳肴名菜。放在大盘里端上来的菜肴一道比一道味美,一道比一道名贵,简直无奇不有,美不胜收;金色的汁水里泡着浅蓝色的鲜鱼,鱼背上放着莴苣,四周镶了蟹肉片;一层层米饭,堆得高高低低,上面摆着阉鸡;在甜烧酒发出的蓝色火苗里,各色市丁在熊熊燃烧。色彩鲜艳、味道甜美的冰淇淋球一个个高高鼓起。各色佳果想必已经游历了半个世界,密密层层地摞在银篮里,看上去逗人喜爱。真是名菜佳果,无穷无尽。最后斟上五颜六色的烧酒,或绿,或红,或白,或黄,像一道七色彩虹,同时送上芦笋一样粗细的雪茄和一杯美味的咖啡。
真是一幢绝妙的、迷人的房子!那位好心的药剂师,真该受到祝福!这
真是一个灯光明亮、声响悦耳的幸福喜悦的夜晚!我不知道我之所以觉得这样心情舒畅、无拘无束是不是因为我左右对面所有的人眼睛都变得闪闪发光、说话都扬起声音,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同样忘记了矜持作态、故作高雅,全部争先恐后七嘴八舌他说起话来——反正,我平素的拘谨神气一扫而空。我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同时向邻座的两位女士大献殷勤,举杯畅饮,纵声大笑,看起人来,目光大胆奔放而又轻松潇洒,我有时多少有些故意地用手触摸一下伊罗娜(这就是那个娇美标致的外甥小姐的名字)赤裸的臂膀。她似乎对这轻柔的接触毫不见怪,她自己也和这丰盛筵席上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轻松愉快,情绪高涨,怡然自得。
我渐渐感到有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向我袭来,这种感觉近乎忘情,简直近
平难以控制的疯劲。这是不是那些精美绝伦的美酒佳酿的作用?一会儿是托卡葡萄酒,一会儿是香槟,似乎只差一点什么,我就会觉得幸福无比完满,乐如登天,狂喜不能自持了。我这下意识的要求究竟是什么,过一会儿,我就完全明白了。这时从第三间屋里,也就是客厅另一边的那间屋里,突然响起了轻柔的乐声——我们没有注意到,仆人把那滑动门又打开了——这是一支四重奏,恰好奏的是我内心深处所暗自希望的乐曲,舞曲,节奏鲜明而又轻盈柔美,是一支华尔兹舞曲,两把小提琴演奏着主旋律,一把音色低沉的大提琴忧伤地伴奏;一架钢琴不断发出尖锐的断音,强烈地奏出节拍。
我的确怀着美妙的预感,满心欢喜地等待星期三晚上。
可是从一开始,老天爷就对我恶作剧一番——其实我应该迷信一些,多
注意一些这些细小的预兆就好了。星期二晚上七点半我已打扮舒齐,穿上最讲究的军装,戴上新手套,穿上漆皮鞋,裤子烫得笔挺,裤缝就像刮脸刀的刀刃一样。我的勤务兵刚好给我把大衣的折纹弄平,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看是否一切都无懈可击(我每次都需要勤务兵干这事,因为在我这间光线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一面小手镜),这时有人猛敲房门:进来的是个传令兵。我的朋友、值日军官施泰因许贝伯爵有请,让我到士兵营房去一下。两名轻骑兵大概喝得酪酊大醉,突然吵起架来,结果一个用卡宾枪猛击另一个的头部。现在这个蠢货就躺在那里,血流不止,神志昏迷,张开大嘴。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否打碎了。团里的军医已经到维也纳去休假;上校也遍寻不得;好心的施泰因许贝走投无路,他妈的,别人不找,偏偏把我叫来帮忙。他自己去抢救那个流血不止的士兵,我得去作谈话记录,并且向各处派出传令兵,以便在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迅速找到一个医生,这一阵忙过,已经七点三刻了。我看出来,一时半会儿我别想脱身。真他妈该死,不早不晚,偏偏今天会出这么一档子倒楣事,偏偏今天我又被人邀请!我一个劲地看表,越看心里越着急。我哪怕在这里再瞎忙五分钟,也不可能准时赶去了。但是公事高于一切私人的事务,这一条是深入我们骨髓的。我不能私自溜号,所以在这头绪纷乱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惟一可行的办法,这就是说,派我的勤务兵乘一辆马车(这件趣事花了我四个克朗)出城到开克斯法尔伐家去,倘若我不得已而迟到的话,让他代我表示歉意,实在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公务上的事故,如是等等。幸亏军营里的这阵忙乱拖的时间不算太长,因为上校亲自赶到现场,还带来了一个匆匆找来的医生,于是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溜走了。
可是又碰上新的倒楣事:恰好今天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一辆马车也没有。我只好等人家打电话去叫辆双驾马车来。这一来,等我终于迈进开克斯法尔伐家那间宽敞的大厅时,墙上挂钟的长针已经垂直向下,不是八点而是八点半了。我发现在帽架上厚厚地挂满了几层大衣。我从仆人有些局促不安
的脸上看出,我确已迟到好一会儿了。——不是滋味,不是滋味,偏偏初次登门拜访发生这样的事情!
尽管如此,仆人还是安慰我——他这次可是戴着白手套,穿着燕尾服和浆洗得僵硬的衬衫,脸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他说、我的勤务兵在半小时前已经送来了我的消息,他把我领进客厅。客厅有四扇窗,蒙着红绸窗帘,屋里几盏水晶吊灯大放光明,家具陈设时髦已极,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更华贵的客厅。可惜客厅里空无一人,使我十分羞愧,我清楚地听见刀叉碰击碟盘的清脆声音从隔壁屋里传来——恼火,真叫人恼火,我立刻想到,大家已经人席就餐了!
于是我振作起来,仆人在我前面把向两边滑动的门一打开,我就迈步走到餐厅的门槛上,使劲脚后跟一并,立正鞠躬。大家全部抬头看我,有十双、二十双眼睛,全是陌生的眼睛,在打量着这个站在两个门柱之间、举止有些局促的迟到客人。立刻有个岁数比较大的绅士站起身来,准是主人无疑,他很快地摘下身上的餐巾,朝我走来,伸手给我表示欢迎。这位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丝毫不像我设想的乡间贵族那样,蓄着马扎儿①式的口髭,长得肥头胖耳,喝多了名酒佳酿,所以面颊发红,皮肉松弛。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后面在灰白的泪囊上面一双模糊的眼睛,多少有些疲劳的神气;两个肩膀有点向前拱起,嗓音微弱,听上去像在耳语,有时还轻轻地咳嗽几声;一张脸轮廓狭长,皮肤细嫩,颔下是一部稀疏的小山羊式白胡子,他更容易被人看成一位学者。这位老先生表示出来的特别殷勤好客的神气,对我内心的慌乱起了十分良好的镇静作用:他马上枪过我的话头说,哪里哪里,应该道歉的是他,他很了解,值勤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我还特地派人通知他,这实在是特别客气的表示;实在是因为大家都吃不准我究竟是不是会来,这才开始入席就餐的。可是现在我不能耽误时间,得马上人座。待会儿他再为我逐一介绍在座的女士先生们。就这位——说着他把我领到桌边——是他的女儿。这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姑娘,肌肤娇嫩,脸色苍白,像他一样纤细文弱。她正在跟人谈话,这时抬起头来,两只灰色的眸子怯生生地扫了我一眼。可我在匆忙之中,只看见了一张娇小的、神经质的脸,我先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向左右两边其余的人笼统地弯腰致意。他们用不着放下手中的刀叉,不必受繁文缛节的介绍仪式的打扰,显然十分高兴。
开头一两分钟我还觉得极不自在。我们团里的人一个也没有,既没个伙
伴,也没个熟人,连这小城里的乡绅名流也一个不见。全是陌生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似乎主要是附近一带的地主携同妻女,要不就是担任公职的官员。然而大家穿的都是便服,只有便服,除了我的军装,看不见别的军服!我的天,我这人笨口拙舌,腼腆怯生,叫我怎么跟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交谈!幸亏我的座位安排得很好。那位漂亮的外甥小姐,那位长一双褐色眼睛、性情奔放的姑娘就坐在我的旁边。她似乎在点心铺那会儿就注意到了我向她投去的艳羡赞赏的目光,因为她对我友好地微笑,好像我是个老朋友。她那双眸子像两粒咖啡豆,的确,她一笑就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炒豆子的声音一样。在她浓密的美发下面长着一对小巧迷人的耳朵,薄得几乎透光。我心里暗想,这可像是长在一片苔藓上面的两株玫瑰红的樱草啊。她裸露着柔软细嫩的双臂;摸上去一定像剥了皮的桃子一样润滑。
①即匈牙利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