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1 / 1页)
因为我注意到,艾迪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去把波斯塔叫来。他和伊罗娜两个连拖带扶地把这摇摇晃晃的姑娘连同她的双拐一同带到马车旁边。乐声立刻夏然而止,这些善良的人们谁都要招手、欢呼,送我们启程。音乐师们围着马车,很快地奏出一段送行的花腔,全村男女老少高声呼喊:“万岁”,“万岁”;的确,年老的约拿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那几匹马儿,它们已经不再习惯于这种战争的喧闹了。
艾迪特在车里坐在我的对面,我有点为她担心。她全身还一直在瑟瑟直抖;似乎有什么激烈的心事使她感到压抑。她突然猛不丁地一下子哭出声来。然而这是一种高兴的啜泣。她哭的时候笑起来,笑的时候哭起来。那个诡谲异常的吉卜赛女人,毫无疑问,预言她不久就要恢复健康,说不定还向她预言了什么别的。
可是这不断呜咽的姑娘不耐烦地拒绝别人的安慰:“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心灵受到这样强烈的震撼,她似乎体验到一种崭新的、古怪的乐趣。她一再重复说这句话,“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嘛!我也知道,她是个骗子手,这老太婆。唉,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一个人为什么就不可以糊涂一回呢!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让别人欺骗一回呢!”
二十三
我们乘车穿过大门,又回到府邸时,天色已经很晚。大家都坚决挽留我,要我留下吃晚饭。可是我不想再呆下去,我感到,玩这么一天已经足够,说不定已经有些过分。这个金光灿灿的漫长的夏日,我过得非常高兴,再多点什么,再加点什么部只能冲淡今天的快乐。宁可现在沿着熟悉的林荫道回家去,心灵宁静舒坦,就像炎炎烈日曝晒了一天之后的夏日空气。千万别再有所渴求,只是满怀感激之情回忆、沉思发生了的一切。所以我及早告辞。群星闪耀,我觉得,它们都充满了柔情蜜意在照耀我。
也许他真诚地以为,世界闻名的大地主封·开克斯法尔伐特地套了这辆四驾马车,为了结他本人和他儿子一个面子,亲自前来参加结婚典礼,也说不定他只是因为虚荣心重,利用我们偶然从村里经过的机会,在别人面前抬高他在村里的威信。反正他连连鞠躬,请求封·开克斯法尔优先生和他的客人等马路上的障碍排除后能够赏脸为新婚夫妇的健康干一杯他家酿造的匈牙利国产酒。而我们自己也情绪极佳,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盛情的邀请。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艾迪特从车里扶出来,毕恭毕敬的人群组成一条宽阔的人巷,窃窃私语,惊讶不止,我们像凯旋的将军似的穿过人巷进入这座农家的舞厅。
这个舞厅,再仔细地观察一下,原来是个腾空了的谷仓,两边在空啤酒桶上用木板各搭了一个平台,右边平台上摆了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铺着白色的农家自织的亚麻布桌布,食物酒类摆满了一桌,极其丰盛,新郎家的亲戚围着新婚夫妇坐在台上的桌子旁边,还有必不可少的当地士绅、本堂神甫、
宪兵队长也坐在桌旁,对面那座平台上坐着乐师,都是些蓄小胡子的吉卜赛人,相当罗曼蒂克,还有小提琴,低音提琴和饶钹;夯得很坚实的打谷场成了舞池,上面挤满了客人,舞厅里已有人满之患。孩子们再也不许进去,他们一部分挤在门口兴高采烈地看热闹,一部分爬到屋顶架的椽子上去坐着,把两条腿耷拉在空中。
不消说,有几个身分不算太高的亲戚得马上从平台上撤下来,给我们让座。我们毫不矜持地和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亲坐在一起,打成一片。他们对于我们这些高贵的老爷小姐的平易近人显然十分惊讶。新郎的父亲激动得身子直晃。他亲手拿来一个大酒坛子给我们杯里斟满了酒,扬声高喊:“为老爷的健康干杯!”人们立刻热情洋溢地大声应和,欢声一直远远地传到胡同里面。然后他就把他儿子和新娘拉过来。新娘是个腼腆的姑娘,臀部丰满,一身花花绿绿的婚礼盛装和头上洁白的桃金娘的花冠使她显得楚楚动人。她激动得满面通红,笨手笨脚地在开克斯法尔伐面前行了个屈膝礼,恭恭敬敬地吻了吻艾迪特的手。显然,艾迪特也一下子激动起来。每次看见别人举行结婚典礼,总使年轻的姑娘困惑迷惘,因为在这一瞬间,她们神秘地感到,同是女性,灵犀相通。艾迪特脸上也泛起红晕,她把这谦卑的姑娘拉到身边,和她拥抱,然后,突然想起个主意,从指头上脱下一个戒指——一个狭小的戒指,式样古老,不太珍贵——套在新娘的指头上。这意外的礼物吓得新娘六神无主。她惊慌失措地举目望着她的公公,像是问他,这样贵重的礼物她是不是真的可以收下。做公公的刚刚自豪地点头表示同意,新娘已经高兴得泪流满面。于是又一阵感激的热潮向我们涌来。这些朴素的、丝毫也不娇生惯养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挤了过来。从他们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真想做点什么特殊的事情来表示对我们的感激之忱,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向这么高贵的“老爷小姐们”说话,哪怕只说一句也不敢。新郎的母亲眼里噙满了泪水,跌跌绊绊地在人堆里从这个人身边走到另外一个人身边,像个醉酒的女人,她儿子的婚礼得到这样大的荣幸,使得老太太头晕目眩。新郎拘谨已极,一会儿看看他的新娘,一会儿又瞅瞅我们,一会儿直瞪着他那双油光锃亮的沉重的高统皮靴。
在这一瞬间,开克斯法尔伐干了绝顶聪明的一招,煞住了他们这种已经
使人难堪的敬意,他和新郎的父亲、新郎,以及几位当地士绅亲切地挨个握手,请求他们不要因为我们的缘故而中断这美好的庆典。年轻人应该继续尽情地跳舞,再也没有比他们无拘无束地继续欢庆婚礼更使我们快活的了。说话的同时,他招手把乐队的队长叫到跟前来,乐队长右胳臂底下夹着一把小提琴,哈着腰,好像全身僵了似的,等在平台前面。开克斯法尔伐扔给他一张钞票,示意他开始奏乐。这张钞票想必票面很大,因为这个哈腰谄媚的小子像触了电似的,蹦了起来,三脚两步冲回他的平台,向乐师眨眨眼睛。隔一会儿,这四个小伙子就开始奏乐,的确只有匈牙利人和吉卜赛人才能这样。第一声铙钹就敲得迅猛有力,打消了大伙的拘谨。霎时间,男男女女,成双成对,踏着舞步,跳起舞来,比先前跳得更加狂野,更加感情奔放,因为所有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不知不觉都雄心勃勃,要让我们看看,真正的匈牙利人多么善于跳舞。年轻的身体在摇摆,在跳跃,在顿足,不出一分钟,刚才还充满敬意、寂静无声的大厅已经化为一股炽热的旋风。青年人兴高采烈,跳得那样起劲,那样狂热,每跳一步都震得平台上的酒杯叮当乱响。
艾迪特目光炯炯地望着喧闹杂乱的人群。忽然我感到她的手放在我的胳
臂上。“您也得去跳舞,”她命令道。幸亏新娘还没有卷进这股旋风,她晕晕乎乎地,眼睛直瞪着手指上的戒指。我向她鞠了一躬,这特殊的荣幸首先使她一阵脸红,可是接着她顺从地让我带她去跳舞。我们两个的榜样又给新郎添了勇气。在他父亲强烈的怂恿之下,他向伊罗娜邀舞。这一来,打铙钹的乐师更加疯狂地敲他的乐器,乐队长活像一个蓄小胡子的黑衣魔鬼在猛拉他的提琴。我想,无论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像在那个庆祝婚礼的日子里这样如醉如狂地跳过舞。
可是意外的事情层出不穷。在这种喜庆场合总不会缺少那帮吉卜赛老太婆,其中一个看见新娘受到如此丰厚的馈赠,不觉心动,挤到平台上来,死乞白赖他说服艾迪特,让她看手相算命。艾迪特显然怕难为情。一方面她真的非常好奇,另一方面,她羞于当那么多人的面,让人跟她干这骗人的把戏。我很快想出个办法,我轻轻地推着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和其他所有的人离开平台,这样谁也没法偷听到这神秘的预言。好奇的人没有办法,只好哈哈大笑地站在远处旁观。那老太婆跪在艾迪特面前,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嘴里胡言乱语。在匈牙利,每个人都充分了解这种老大婆耍的老一套的鬼把戏,无非是挑最最讨人喜欢的话说给人听,然后因为说出了吉利话而大发利市。可是,使我惊讶的是,这个弯腰曲背的老太婆,用她那沙哑的嗓子,急急忙忙地在她耳边小声说的话,似乎很奇怪的都使艾迪恃激动不已。她的鼻翼又开始翁动。她每次这样总表示出,她的内心必然处于激烈的紧张状态。她全神贯注地倾听,身子弯得越来越低,有时候又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在旁偷听。接着她招手让父亲到她跟前去,用命令的口吻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父亲像平时一样百依百顺,伸手到胸口的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吉卜赛女人。这笔钱在乡下人眼里想必是个难以估量的大数目,因为这个贪财的老太婆仿佛被人一刀砍倒匍匐在地,像个疯婆子似的连连吻艾迪特的裙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些莫名其妙的咒语,越来越急促地抚摩她的两只瘫痪的脚。然后一下子跳了开去,好像她害怕什么人会把她手里的那么多钱重新抢走似的。
“咱们现在走吧,”我很快地向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低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