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第1 / 1页)
“好了,我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恶意。您完全是感情用事,这种事情是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不过现在,咱们谈谈正事吧——这既是我的事,也是您的事。归根到底,我把您请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跟您胡扯心理学。我们得涉及实际问题。不消说,咱们在这件事情上必须步调一致。您从背后来干扰我的计划,这样的事情可不能再一次发生。所以您听我说!读了艾迪特的那封信,我很遗憾,不得不假定,我们这几个朋友已经完全迷了心窍,妄想通过那种实际上无法采用的治疗方法把这种复杂的疾病一扫而光,就像用块海绵拭去灰尘一样。尽管这种痴病已经根深蒂固,凶险异常,我们还是只好立刻动手术把它挖出来。这对我们大家都是越快越好,此外别无他法——当然,这一来会引起强烈的震惊。真实情况一向是剂苦药,但是,这样的痴心妄想不得再继续蔓延滋长。我处理这件事情一定会对他们体贴入微,这点您尽可放心。
“现在谈谈您吧!对我来说,最方便的做法当然是把全部过错都推在您身上。就说,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言过其实,想入非非。这样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我宁可把一切责任都算在我账上。不过,话说在头里,我也不能完全让您置身事外。您了解这老头,知道他脾气执拗到可怕的地步。哪怕我把这事给他解释上百遍,还把那信给他看,他也会唉声叹气,连连抱怨:
‘可您不是答应过少尉先生??’‘少尉先生不是说过??’他会不断拿您的话作根据,用来哄他自己,也用来哄我,似乎尽管如此,还存在一线希望。我不抬出您这个证人,他是会跟我纠缠不清的。幻想不像温度计里的
水银,轻轻一晃,就能摇下来。有些病人被人残忍他说成是身患不治之症,如果有人给他一根稻草那么大的希望,他就马上把这根稻草做成一根横梁,又用这根横梁做出一幢房子,然而这类空中楼阁对于病人是极为有害的。趁希望还没有在这空中楼阁里定居下来就尽快把楼阁拆掉。这正是我这当大夫的人的责任。我们必须把这事情抓紧,不得浪费时间。”
康多尔顿住了。他显然在等我表示赞同。可是我不敢和他的目光交锋,昨天的种种景象,随着心脏的狂跳,此刻从我眼前飞快地一掠而过。我们如何兴高采烈地在充满夏日风光的田野里驱车前进,那患病的姑娘因为在阳光下沐浴,内心喜悦,因而容光焕发。她如何温柔地抚摩那些小马驹,如何像个女王一样参加了喜庆的典礼,老人的泪水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夺眶而出,流进他那笑得连连抽动的嘴巴。现在要猛然一击把这一切全都毁掉!这个摇身一变、焕然一新的姑娘又得再变回去!好不容易从绝望的境地脱身出来的姑娘,说一句话,又把她推进万劫不复的焦虑烦躁的地狱中去!不行,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伸出手去干这样的事情。于是我畏畏缩缩他说:
真是遗憾!他的方法在我们这个病例身上,完全无法使用,要这可怜的姑娘把这些复杂烦人的治疗方法从头到尾去做上一遍,说不定就等于毫无用处地把她折磨一通。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我应该让您知道的事。现在您明白了事情的真实情况如何,您让这可怜的姑娘空抱希望,满心以为过不了几十月,她又可以生龙活虎地跳跳蹦蹦,翩翩起舞。这是多么轻率!谁也别想从我嘴里听到这样荒谬愚蠢的一番活。可您鲁莽性急地答应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摘下来,现在大家都抓住您不放,这是有道理的。归根到底,把这事情搞乱的是您,就您一人。”我觉得我的手指头渐渐发僵。从我在桌上看到那份电报的那一瞬起,我像已下意识地预感到这一切了。尽管如此,现在康多尔以无情的就事论事的态度把情况给我一讲清楚,我觉得,就像有人用把钝斧子朝我头上劈了一下。我本能地感到需要抵抗。我不愿让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可是最后从我嘴里逼出来的几句话,听上去竟像一个在于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学生在
支支吾吾地辩解:
“怎么这么说呢???我可只是想做好事啊??我跟开克斯法尔伐说那几句话,可纯粹是出于??”
“我知道,我知道,”康多尔打断我的话头——“不消说是他软磨硬泡,
逼得您说的。他那不要命的执拗劲,的确令人招架不住。是的,这我知道,我知道,您纯粹是出于同情心,可以说,是出于最正派最善良的动机而心软的。但是,我想,我有一次曾经警告过您,同情心这玩意儿,可是他妈的一件两面双刃的东西。谁要是不会摆弄,趁早撤手,尤其要稳住自己的心。同情就跟吗啡一样,只在刚开头的时候对病人是行善,是灵药,是帮助,可是如果你不会掌握分寸,剂量不当,不及时停药,就会变成凶险的毒药。最初打上几针,叫人舒服,使人平静,减轻痛苦。然而极其不幸的是,人的机体和人的灵魂都拥有一种可怕的适应力,人的神经要求越来越多的吗啡,同样,人的感情也要求越来越多的同情。临了,竟多到无法餍足的程度。迟早总有一天,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你非说‘不行’不可的瞬间,那时候你就管不了,因为你最后的这次拒绝,人家究竟是不是会比你从来没有帮助过他更加恨你。是的,亲爱的少尉先生,做人得好好控制自己
“不过,最好是不是可以??”在他那探询的目光逼视之下,我打住了。“可以什么?”他语气尖锐地问道。“我只是想说,这番话最好是不是等些时候再说??至少再等几天,因
为??因为??我昨天有这样一个印象,似乎她已经完全作好了接受这种治
疗方法的准备??我指的是,内心的思想准备??她现在,就像您那回说的,拥有心理的力量??我是说,她现在说不定能够从自己心里迸发出多得多的内在力量,只要??只要??能让她再相信一段时间??她寄予满腔希望的这种新的治疗方法,最后能把她彻底治好??您??您没有看见,您??您简直没法想象,只不过说了声病有可能治好,就对她产生了多大的效力??我的确得到这样一种印象,她行动起来,马上就灵便多了??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让这种效力先充分发挥一下作用呢??当然??”我咽下后面的活,缩了回来,因为我感觉到,康多尔抬起头来,不胜惊讶地注视我——“当然,我对此一窍不通??”
康多尔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然后他粗声粗气地喃喃说道:
“瞧瞧——厕身于先知当中的扫罗①!看来您已经彻头彻尾卷到这件事情里去了——连‘心理力量’这句话您也记住了!再加上您的临床诊断——我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不声不响地培养出来一个助手和顾问!——话说回来,”他若有所思地用他那烦躁的手轻轻地搔了一下头皮——“您刚才说出来的这一切,其实并不愚蠢——对不起,我的意思当然是指:医学意义上的愚蠢。奇怪,的确很奇怪——我收到艾迪特的那封极度兴奋的信,我一时问我自己,既然您已经劝她相信现在她的病情将以千里马的速度飞快痊愈,那么她的这种激情满怀的态度是否可以充分利用?
的同情心,否则比麻木不仁危害更甚。——这点,我们做大夫的知道,当法官的、担任法院执行官的和开当铺的也都知道。倘若大家都动不动同情心大发,那么地球就静止不动了。危险的玩意儿,这同情心可是个危险的玩意儿!您自己也看见了,您一心软,在这儿闯下了多大的祸!”
“不错??可是做人??做人总不能看到人家处于绝望的境地,就撂下不管??话说到底也没什么,如果我设法??”
可是康多尔蓦地变得声色俱厉:“不对!怎么没什么?责任可重大呢,如果你用同情心开人家的玩笑,
可他妈的责任重大呢!一个成年人在干预某件事情之前,必须三思,看看自己到底决定走多远——不要随便玩弄别人的感情!应该承认,您把这些心地善良的人哄得迷迷糊糊,完全出于最最高尚的动机,无可非议;然而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人家从来不问你态度生硬还是畏畏缩缩,而只问你最后成功了还是闯祸了。同情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的。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地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只有下决心走到底,直到最终的痛苦的结局,只有怀着巨大的耐心,才能帮助别人。只有决心作出自我牺牲,只有这样,才能助人!”在他的嗓音里夹着一丝痛苦的声调。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开克斯法尔伐跟我说的话——康多尔没能治好一个患眼病的女人,就和这个双目失明的女人结婚,仿佛是赎罪,而这个瞎眼女人非但不感激他,反而折磨他。然而这
时,他已经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态度热忱,简直透着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