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第1 / 1页)
然而她灰色的双眸严厉地直瞪着我,一副抗拒的神气,仿佛看穿了我,她似乎已经猜到了我深藏在脑海里的思想。我没有能够骗过她那明察秋毫的感觉。她已经发现我的手慌忙逃走,我实际上挣脱了她的温存的爱抚,而我的匆匆一吻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只不过是窘迫和同情而已。
四十三
尽管我拚命作出种种努力,并没有表现出最大限度的耐心,并没有使出我最后的力量来装模作样,这始终是我在这些日子里犯的错误,我的不可挽回、不可原谅的错误。我白白地下定决心,不说一句话、不用一道目光、不做一个手势,让她感觉到,她的柔情蜜意使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一再想起康多尔的警告,如果我刺伤了这个心灵脆弱容易受伤的姑娘,我会造成多大的损害,得承担多大的责任。你还是让她爱你吧,我一而再地对我自己说,这八天你好好掩盖一下自己的感情,装出另一副面孔,维护一下她的自尊心。别让她感到你在欺骗她,你在加倍地欺骗她,因为你一面心情开朗、满有把握地谈到她不久就会恢复健康,而与此同时,内心又因为畏怯羞愧而暗暗发抖。我一再提醒自己:显得大大方方的,完全落落大方的样子,设法让你的嗓子听上去亲切动人,你的双手带着温存轻柔的情意。
但是一个女子一旦把她的爱慕之心向一个男子泄露,在这个女子和这个男于之间便有一种人辣辣的、神秘的、危机四伏的空气在震颤不已。恋人身上总拥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察一切的本领,能觉察被爱者的真实感情,爱情就其最内在的本质而言,总是希望一切都没有任何限制,因此,恰如其分的行为,一切中庸适度的行为对于恋人来说是使人反感、难以忍受的。只要对方的感情稍稍抑制、略为压抑,她就感觉到阻力,只要不是完全顺心遂意,她就有理由认为这里暗藏着抵抗的力量。当时我的举止态度想必有些尴尬慌乱,而我的言谈大概也有些不坦率真诚、不机灵巧妙的地方,因为我所有的努力都经受不住她那警觉的等待。最后一招我没有能够成功:我没有能使她信服。她心里充满了怀疑,越来越惴惴不安地预感到,我并没有把她渴望从我这里得到的那个真正的、惟一的东西给她,那就是用我的爱情回报她的爱情。有时候我们好端端地正在谈话,——刚好在我最为热心卖力地争取她的信赖,争取她的友情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她那灰色的眼睛,目光锋利地看着我;于是我总是不得不垂下我的眼睑。我觉得,她好像刺进一枚探针来检查我内心最深沉的底层。
就这样过了三天,我也受罪,她也受罪;我从她的目光里,沉默里,不
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没有力量强迫我的手指去充满柔情蜜意地轻轻爱抚。我感觉到,艾迪特的肉体,她的火烫的皮肤正万分迫切地期待着这样一阵爱抚。我把我的手像一件异物似的放在那里,我觉得,她周身的鲜血似乎都在这个地方向我涌来,温热而又跳动不已。
我的手失魂落魄似的留在她的手臂上,我不知道搁了多,因为在这几分
钟里,时间静止不动,就像这屋里的空气一样。可是后来我感觉到,她的肌肉开始微微地使劲。她把目光移开,不看我的脸,同时轻轻地用她的右手把我的手从她的手臂上挪开,往她身边拉过去,她慢慢地把我的手拉近她的心口,然后她的左手也迟迟疑疑地,温情脉脉地移过来握着我的手。她的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我这只宽大的、沉重的、赤裸裸的男子的手,接着开始怯生生的爱抚,非常非常轻柔的抚摸。起先,她的纤细的手指只是好奇似的,在我那不加反抗、一动不动的手掌上摸来摸去,轻柔得像阵微风,只是从皮肤上轻轻地擦过。然后我就感觉到,这两只单薄的孩子般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手腕向上一直摸到手指尖上,里里外外一遍又一遍地把我的手的轮廓温柔地摸了又摸,像是勾引,像是诱惑,起先摸到我坚硬的指甲,吓得停住不动,然后把指甲的四周摸了一遍,接着又沿血管向下,一直摸到手腕,就这样上上下下摸了好几遍——这是一种柔情似水的探询,从来不敢大胆地真的把我的手紧紧抓住,不敢握紧,不敢抓牢。这种爱抚宛如微温的清水在轻轻地冲洗你,这种戏谑的爱抚,既毕恭毕敬,又天真稚气,既惊愕不
已,又不胜娇羞。然而我感觉到,这个热恋中的姑娘把我献出来的这一部分自我当作我的整体,已经完全把我紧紧地抱住。她的头不由自主的更加往后靠向安乐椅,仿佛想更加快活地享受这轻柔的接触。她靠在那里,像在沉睡,也像已进入梦乡,眼睛闭着,嘴唇微张,一种彻底安静休憩的神情使她面容平静,同时也使她容光焕发,与此同时,她纤细的手指从我的手腕到我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抚摩,越摸越产生新的幸福之感。在这种亲切的触摸之中,毫无任何欲念,只有一种静默的、惊愕的欢悦之情,因为她终于能够浮光掠影地占有我的一小部分肉体,并且向我表达她那难以估量的爱情。在这以后,我在女人的拥抱里,甚至在激情如火的女人的怀抱里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比在这个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爱情之戏中所体验到的更加激动人心的柔情蜜意。
这一幕到底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些经历使人忘却习惯的时间观念。这种羞答答、怯生生的轻柔抚摩发出一种使人昏迷,使人晕眩,催人入眠的作用,这个抚摩比上次的那个突如其来的灼热一吻更加使我激动,更加使我心神震颤。我一直没有力气把手抽回来——我想起了一句话:“我只要你容忍我的爱情就行了。”——我在一种昏昏沉沉的梦寐状态之中享受这种一刻不停的酥麻的感觉,从我的皮肤一直侵入我的神经,可是与此同时,我在下意识里又因为这样过分地为人所爱而感到羞愧,而我自己呢,除了一股昏乱的羞怯,和一阵难堪的畏惧之外,竟一无所感。
断感觉到默默无声的、热切渴望的等待。然后——我想,这是在第四天吧—
—开始出现了那种古怪的敌意,起先我对此并不理解。我和平时一样,下午早早地就去了,并且给她带去了鲜花。她接过鲜花,也没抬起眼睛好好看上一眼,就懒洋洋地搁在一边,她想用这种着重强调的漫不经心的神气表示,我别指望用礼物可以赎买我自己。她简直是用轻蔑的口气说了一句:“唉,何必破费,买这样美丽的花儿!”接着她马上把自己掩蔽在一种类似示威、敌意森然的沉默组成的壁垒后面。我设法落落大方地和她交谈。可是她充其量只回答我一声简短的“啊,是吗”或者“原来这样”,或者“真怪、真怪”,而且总是叫人难堪地明显地表现出来,我的谈话一丝一毫也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她故意做出一些动作强调她的漫不经心:她把一本书摆弄来摆弄去,把书翻开,又撂在一边,把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拿在手里玩玩,十分夸张地打了一两次呵欠,然后,我讲话正讲到一半,她就把用人叫来,问他那件灰鼠皮大衣装进箱子了没有,等到用人说已经装进去了,她才转过脸来,冷冷地说了一句,“您接着往下说吧,”这句话十分明显地让人猜出,下面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您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讲些什么,我全都不放在心上。”
最后,我觉得我的力量已经越来越不济。我多次向门口张望,而且张望得越来越频繁,看是不是终于会来个什么人,把我从这绝望的独白中解救出来,是不是伊罗娜或者开克斯法尔伐会来。但是我的这道目光也没有逃过她的注意。她假装很关切的样子问道,可是语气里暗藏着嘲讽:“您找什么东西吗?
可是渐渐地,我的这种僵硬呆滞的状态,我自己也无法忍受——并不是
她的爱抚使我厌倦,也不是她那纤秀的手指这样温暖的来回移动,这轻柔羞怯的接触使我难受。折磨我的,是我的手这样僵死地搁在那里,仿佛这只手不属于我,而抚爱这只手的那个人也并不属于我的生活。就像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听见教堂里钟声齐鸣,我知道,我必须作出一种回答——要么抵御这种爱抚,要么我也以爱抚相报。但是我既无力抵御,也无力以爱抚回报:我心里只是急着想结束这场危险的游戏,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绷紧我的肌肉。我开始慢慢地,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把我的手从她两手轻柔的包围之中解脱出来,像我希望的那样,不被觉察地解脱出来。但是这敏感的姑娘立刻感觉到
——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我的手已经开始在往回缩。她仿佛吓了
一跳,猛地把我的手放开。她的手指宛如枯叶从树上凋落。突然间,使人酥麻的温暖从我的皮肤上消失。我有些窘迫地把我这只被她放弃的手又抽回到身边,因为与此同时,艾迫待的脸上又阴云密布,她的嘴角又开始抽动起来,显出一副孩子气的撅嘴赌气的样子。
“别这样!别这样!”我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话说,“伊罗娜马上就要来了。”我发现,我说出这些空洞无力的话,她只有颤抖得更加厉害,那股猛烈爆发的同情心又开始涌上我的心头。我向她弯下腰去,在她额上轻轻地飞快地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