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第1 / 2页)
布本切克使劲地持着他的小胡子,一下,两下,三下。我们大家都熟悉这冲动激烈的动作。在他身上,这可以算是表示危险的烦躁情绪的最最明显的标记。最后他呼吸急促地咕噜了几句,也没向我让坐:
“不必拘束!现在别拐弯株角了——有话直说吧。是钱上有了亏空还是追女人出了乱子?”
不得不站着说话,我觉得很难堪,再说,我觉得在强烈的电灯光照射之下,他焦躁的目光逼得我实在无处藏身。于是我只好迅速抵挡,说根本不是关于钱的事。
因为在部队里服役,是由上千条极端精确、大多数早已过时、僵化的条例拼凑起来的,这些子文只有狂热的老丘八才背得出来,只有傻瓜才要求别人一字不差地照办。因此在军营里,没有一个人在这位信奉神圣的操练条例的狂热分子面前感到安全。他那肥硕的身影雄踞马上,对人形成一种吹毛求疵的恐怖,他威风凛凛地坐在餐桌旁,像针一样锋利的眼睛咄咄逼人,他使餐厅里和办公室里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无论他上哪里,那里总先掀起、股恐惧的寒风,如果全团列队等候检阅,布本切克骑着他那匹矮小的锈褐色的阉马慢吞吞地走来,微微低垂脑袋,活像一头公中冲出去之前的架势,这时队伍里任何动作都凝固僵硬,就像对面开过来敌人的炮兵,已经从炮架上卸下大炮,正在瞄准。大家知道,第一发炮弹随时可能射来,难以幸免,不可阻挡。谁也无法预料这第一颗炮弹是不是就命中他。甚至连战马也像冻成了冰块,纹丝不动,耳朵也不颤动一下,听不见刺马针的声响,听不见呼吸声。然后,这个暴君悠然自得地骑着马,慢吞吞地走过来,显然在享受从他身上发出的慑人的恐怖。他用他那十分严密的目光挨个仔细检查,什么也别想逃过他的眼睛。这道钢铁般的训练有素的目光什么都看得见,能逮住戴得低了一指的军帽,每一粒没有擦亮的钮扣,佩刀上的每一个锈斑,马身上的污泥痕迹。只要他一查出这最最细小的违反规
①巴拿特,匈牙利南部边境地区,落后贫穷。
章的行径,马上就刮来狂风暴雨,或者不如说是一股夹杂着咒骂之声的污泥浊水的洪流劈头盖脑地冲来。在那箍得很紧的军服领子下面,喉结好像患了猝发中风症似的鼓了起来,宛如一个突发的肿瘤,剃短了的头发下面的额头涨得血红,粗大的青筋一直爬到太阳穴上。然后他就用他震耳的哑嗓子破口大骂,他把整桶的脏水秽物都倾倒在那个可能有过失也可能无辜的牺牲品的头上。有时候他的话实在不堪入耳,军官们都恼火地低头看着地上,因为他们当着士兵的面为他感到羞耻。
士兵们就像害怕真正的撒旦那样怕他,他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他们禁闭,有时候在盛怒之下甚至会挥动他那粗壮的拳头打在他们脸上。我亲身经历过,有一次,这个癞蛤蟆——我们都叫他痢蛤蟆,因为他发火的时候,肥肥的脖子涨得都要爆炸了——在马厩里大叫大嚷,一个从小俄罗斯来的轻骑兵在旁边那个马厩里按照俄罗斯的方式画了个十字,并且嘴唇哆哆嗦嗦地开始背诵起一段简短的经文。布本切克来回折腾这些可怜的小伙子,直到他们精疲力竭。他训练他们,让他们重复进行卡宾枪的操练,直到他们的胳臂都快折了为止。他让他们长时间地骑在性子最烈的马上,直到鲜血顺着裤子流了出来。可是使人惊讶的是,这些善良老实的受害的农家子弟以他们愚鲁迟钝、战战兢兢的方式热爱他们的暴君,甚于爱一切态度更温和、因而和他们更有距离的军官。仿佛有某种本能告诉他们,这种严厉的作风是来自一种顽固狭隘的愿望,一心想要维护天主喜欢的那种井然秩序。再说我们当军官的也并没有受到更好的待遇,这也使这帮倒循鬼得到了安慰;因为一个人一旦知道,他的邻人也同样挨了一顿训斥,那么哪怕是最严厉的训斥,他接受起来也就轻快得多。公正神秘地抵消了暴力的分量:士兵们怀着满意的心情一再津津乐道地重温年轻的w亲王的故事。这位亲王和至高无上的皇家沾亲,因而认为,可以胡作非为。可是布本切克照样不讲情面,罚他十四天禁闭,就像罚哪个老农民的儿子一样。部长大人们从维也纳打来好几次电话,全都白费力气。布本切克对这位门第高贵的罪犯一天也没减刑——话说回来,这股倔劲当时断送了他的前程。
不过更加奇怪的是:就是我们当军官的也摆脱不了对他的某种依恋。他
执法如山、铁面无私的作风含有一股傻乎乎的真心实意,这使我们也为之折服。忙其使我们心服的是他那无条件的待人友好的团结精神。就像他容不得哪怕是最后一名轻骑兵制服上有一点灰尘、马鞍上有一点污泥一样,他也同样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不公正行为。团里发生的每一件丑闻他都觉得是对他本人荣誉的打击。我们都属于他,大家都清楚知道,如果有准闯了祸,最聪明的办法是直接跑去找他,他首先会把你骂得狗血喷头,然后还是会平息怒气,想办法把你救出困境。如果要让一个军官得到晋升,或者给一个处境狼狈的军官从阿尔伯莱希特基金里去争取一笔津贴.那他是下含糊的,他立刻驱车到部里去,用他的顽固脑袋硬顶,直到事情办成。不论怎样虐待我们,使我们生气,我们大家在心里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还是感觉到,这个巴拿特的庄稼汉比一切贵族军官更加忠诚、更加诚实地捍卫着军队的精神和传统,捍卫着这看不见的光辉,我们这些薪俸很低的下级军官内心深处与其说是靠军饷为生,还不如说是靠这看不见的光辉生活。
这位什维托查·布本切克上校,我们团的首席刽子手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现在跟在他身后登上楼梯。他一辈子为人富有丈夫气概,头脑简单,作风正派诚实,然而有些愚鲁,他对待我们是这样,他要求自己也是如此。在塞
尔维亚战役中波蒂阿累克一战全线崩溃之后,我们出发时军容整齐、刀枪闪亮的轻骑兵团只剩下四十九名士兵活着撤回到萨维河这边来,而他最后一个留在对面敌人的河岸上。眼看着惊慌失措、溃不成军的撤退场面,他觉得这是对军队荣誉的奇耻大辱,于是他做了在参加世界大战的一切统帅和高级军官中只有极少数人在兵败之后做的事情:拔出他那沉甸甸的军用左轮手枪,向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免得目睹奥地利土崩瓦解。他从惊慌后遁的团队所呈现出来的那个可怕的画面,凭他那迟钝的感觉,已经像先知似地预感到了奥地利的覆没。
五十三
上校开了门锁。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房间布置是斯巴达式的简朴,看上去更像一间大学生的寓所:一张行军铁床——他不愿意自己睡的床比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在皇宫里睡的床更加讲究——墙上挂着两幅彩色画像,右边一幅是皇帝的肖像,左边一幅是皇后的肖像,另外还有四五张放在便宜的镜框里的纪念照片,拍的是军官退伍和团队晚会的场面,两把交叉的佩刀和两把土耳其手枪——这便是全部陈设。没有舒服的安乐椅,没有书籍,只有四把草垫软椅放在一张做工粗糙、空无一物的桌子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