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1 / 2页)
女子问,到青木川干什么?
许忠德说回家。
女人并不回答。
许忠德以为她听不懂当地土话,改用官话说,莫不是谢校长的亲戚?
女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目光再一次投向谷底,投向许忠德身后的蜿蜒山路。一团雾气,正由谷底升起,慢慢扩散开来,很快将山谷填满了。
许忠德看看周围,视野范围内只这个女子,并没有其他人陪同,便说,这里离青木川还有十几里,道上不消停,还是赶快走的好。
女人如同没听见,用眼再一次上下扫荡着许忠德。许忠德突然害怕了,他不能想象一个文弱女子在天刚亮的时刻,独自站立山顶,身上不沾露水,鞋上没有泥痕,没有行李,没有同伴,一副超凡的模样。她究竟来自何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在山巅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观山景,赏日出……
没见过大世面便罢,见过了大世面那目光就大得青木川无法承载,装不下了。
那天在四川大学听魏富堂号召信的一共九个人,决定回去的只有许忠德一个。有两个说看看再决定,至于其他几个,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他们说就是要饭也在成都要,回去跟着土豹子扛枪打仗,娶妻生子种庄稼,这多年的书难道白念了?在那次会议上,他们第一次将魏富堂叫做了土豹子,无疑的,他们认为自身已经脱离了土豹子的行列,成了有文化有知识的文明人。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已经和青木川的这位民团司令做了彻底决裂。只是一念的瞬间,他们就找准了人生的立场和位置,并且将土豹子的资助抛之脑后,呈现出翻脸不认人的态势。用不着为了谁的资助而听命于谁,他们是有独立人格的知识人,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前程,有选择的权利。到了这个份上,用不着再念着谁的好处而感恩戴德,翅膀硬了可以展翅高飞,翅膀没硬也可以飞,只是高低远近而已。几十年后,在四川大学树林里碰头的这几个人很多都成了学问家,有的在国内甚有名气,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公开承认,自己是土匪供给出来的,也没有谁再走进青木川靠近过那座半坡的孤坟。他们也说求学的艰难,那脱离魏富堂资助后极短暂的一小段穷困,被他们大大地夸张了……人的忘却,有时候是故意的。
许忠德决定返回青木川。许忠德想得很简单,他是学历史的,他深知中国的命运走到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关口,魏富堂的身边急需要一个头脑清醒,对时局有准确把握的人,否则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混沌的半匪半绅,会以自己的性情把青木川推入水深火热之中。许忠德不能自喻“明白人”,但是他至少看到了国民党无可挽回的末日,看到了胡宗南在西南西北拥兵自重,不会轻易退却的局面,看到了魏富堂的犹豫和彷徨。在这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必定有大仗恶仗在川陕甘发生,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家乡。
许忠德喜欢历史,对唐史尤为关注。在他的家乡,在那些深山老林中,奔逃过三个唐朝皇帝,唐玄宗、唐德宗和唐僖宗,这是研究川陕地域的唐代历史很有意义的一个部分,是一段空白。他在川大将来学有所成,回去要致力于这方面的考证研究,挖掘出历史在山里的存留,这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许忠德在回青木川之前,向学校请了假,说是家里有事回去料理,事完了就回来,校方是准了假的。
如果许忠德知道他这一走再也回不了四川大学,与他喜爱的唐史再也无缘重逢,以及由于这次回乡给自己人生带来的诸多变化、命运的诸多尴尬,也许他会是另一种选择,大概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永不回青木川,一直到死。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唐史专家了,出席着各种学术研讨会,被人们尊敬着,簇拥着……
许忠德决定尽快离开这里,他小心地绕过女人,正准备往青木川疾走。背后的女人说话了,我让你走了吗?
女人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威严,说的是跟谢校长一样的官话。
许忠德站住了。
女子说,叫什么?
许忠德说叫许忠德。
但是他回来了。
他为这个决定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1949年在凤凰山顶,拿着雨伞穿着长衫的许忠德遇上了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穿着蓝竹布旗袍,齐耳短发,皮肤白皙,身材适中,女人站在山上用手搭在眉前正朝东望。女人迎着喷薄欲出的太阳和万道霞光,光在她的周围形成一道虚幻的光圈,她就站在光亮的正中。许忠德以为是中学的谢校长,紧走了两步,想上去打招呼。女人听见脚步声,倏地转过身来,一双凤眼警惕地盯着他,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许忠德有些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过了多少年,许忠德也忘不了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那是一双犀利机敏,让人无法抵挡的眼,十分的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毕竟许忠德是在城市里历练过的,他稳住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是哪一个?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