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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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笋鸡──大约一斤重左右的嫩鸡。
这篇妙文,对那上千“未被教化”的顽民和“不读圣贤之书”的俗子们说来,只听见唔唔呀呀,舌头打滚,好难懂的一口京白,不知道奇在何方,妙在何处;而太爷身后的那一帮幕僚相公师爷夫子以及通儒学士们,却一个劲儿地摇头晃脑,一唱而三叹,说是即便复生初唐四杰①于地下,还阳陶柳韩欧②于人世,也不过如此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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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禁屠──迷信的说法,认为干旱的原因是由于上天对人类杀生过多的惩罚,因此在求雨期间禁止屠宰若干天,以示忏悔。
②锁喉──封建迷信的求雨方式之一:用一把特制的银锁穿过一人的喉部,锁上连着细长的链子,套在所求神像如城隍、龙王之类的脖子上,对面静坐,直至下雨为止。当时在这种近似于无赖行径的迷信行为毒害下,经常有人伤口发炎溃烂,甚至绝食而死,做了封建迷信的牺牲品。
③三眼铳──是一种迎神赛会专用的响器:木柄上品字形安放着三支直立的短铁管,装上火药,连上引线,可以连放三响。
旱情重的年月,这种求雨的行列一拨子过去一拨子又来,当太爷的几乎整天都得光着头在太阳地儿里跪着。这种场合,戴草帽当然不行;装病不出来,或是请幕僚相公们代理,那就更其不行,愤怒的人群会质问:“今年的钱粮还打算要不要了?”“百姓的死活当父母官的管还是不管?”要是三请五请还请不出来,黎民百姓们可就不卖账了:一顿锄头扁担,先把大堂砸烂了,再冲进内衙,把县太爷揪出来乖乖儿地在衙门口石头地儿上跪着,哪怕他真的染病在身,也要他在大毒太阳底下晒上一晒,出一身臭汗,那就什么病都治好了。
金太爷是很懂得南蛮鴂舌之人“民智未开”、“尚欠教化”的,也懂得千百条扁担一起砸下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自从他走马上任署理缙云县正堂以来,偏偏天时不正,雨雪稀少,要不痛痛快快地下几场雨,又将是个不大不小的荒年。端午节一过,布政司的实补札子刚刚驿传而至,还没有等他大排筵席接受僚属商民的拜贺呢,倒一连三天之中就有六起求雨的人流涌到了衙门前面来,恭请县太爷降阶跪香。金太爷出身翰林院,熟读满汉典籍,知道“入境先问俗”,每逢求雨大军到来,硬是每请必到,直挺挺地一直跪到法事完毕才站起身来。好在他们当京官的人,上朝见驾是常事,波罗盖儿着地的时候多,故此锻炼有素,一次跪上个三袋五袋烟工夫,还不算怎么大苦,更何况大肥裤腿儿里面,两个膝盖上都绑着软垫儿呢!
不过饶是这样,金太爷也还是觉得颇有些应接不暇。一天跪香归来,回到内衙,早已经错过了午饭时刻,加上鸦片烟瘾发作,腰酸背痛,两腿麻木,眼泪鼻涕,饥肠辘辘,唱开了《空城计》,好生苦恼。躺在烟榻上,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转开了心思。
金太爷少年时代读欧阳修的《集古录》,就知道缙云县城隍庙里有一块唐令李阳冰祈雨有应之后篆写刻石的《城隍神记》,署理缙云县之后,趁降香之便,也曾到庙里去找着了那块石碑,摩挲再三,诵读再四。石碑上圆下方,高五尺三寸,广三尺五寸,碑文篆书八行,每行十一字,末行九字,字体瘦长,字高不足三寸,宽二寸余。文曰:“城隍神,祀典无之,吴越有之。风俗水旱疾疫必祷焉。有唐乾元二年秋,七月不雨,八月既望,缙云县令李阳冰躬祷于神,与神约曰:五日不雨,将焚其庙。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与耆耋(qídié其迭)群吏,乃自西谷迁庙于山巅,以答神休。”寥寥八十六字,记叙祷雨、迁庙两件大事,言简而意明。石碑原刻于唐乾元间,宋宣和间方腊造反,刀兵所及,碑石断裂,文字残缺。现存的石碑,是宋宣和五年缙云县令吴延年根据搨片重刻的,比起原刻来,虽然经历的时间更久,兵燹更多,但却居然保存得颇为完整,只是重刻题记下面立石人的官爵姓名缺蚀三字而已。当时心想,农田需雨,多在盛夏,碑文中说,七月不雨,至八月既望才找城隍求雨,只怕是求来甘霖,也无济于事了。不过李阳冰的祷雨法却实在有点儿离奇得近似耍赖。鬼神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有如此灵验?“五日不雨,将焚其庙”,万一五天之后依旧滴雨不降,难道真把城隍庙烧了不成?看起来,这个办法学不得。
那么,久旱不雨,除了祷于城隍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办法呢?一想两想,就想到了韩愈当年在潮州祭鳄鱼的典故来了。心想:他姓韩的祭得,难道我姓金的就祭不得么?何不也照方抓药,做一篇祭文,祭一祭恶溪的水怪、缙云的旱魃呢,要是果真能像韩退之那样,一篇奇文,泣鬼神而感天地,上苍有应,天神共佑,驱除旱魃,风调雨顺,保一方连年丰收,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别的不说,至少自已也可以少跪几炷香,少晒几回头皮呀!
主意打定,当天晚上先学一个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拿出小讼师李梅生送的乌银梅花自斟壶和海棠冻石蕉叶杯来,烫的是马翰林送来的陈年头烧佳酿──在北京长大的金太爷虽然喝不惯当地那不酸不甜浑浊不清的土酿黄酒,却对用这种酒糟蒸制的净流头烧赞不绝口,说它既有茅台之醇,又有大曲之香,就是武松在景阳岗下喝的那种三碗不过岗的“隔瓶香”,也不过如此云云──就着笋鸡①肥鸭,喝了个乜斜半醉,这才又学一遭儿唐伯虎画观音,叫过自己的秋香来,站在案边慢慢儿地研墨。待到磨浓了墨汁,构思也将次成熟,于是乎铺下雪笺,提起羊毫,叫那丫头双手捧定了蜡烛,又伸出左手去把她半搂在怀里,半坐在腿上。就在这脂粉熏陶中,烛影掩映下,在绮罗队中长大的金太爷才能够浮想联翩,才思敏捷,一手抚摸着纤腰丰乳,一手挥洒着鸡狼羊毫,不到一顿饭工夫,一篇骈四俪六、铿锵有声、洋洋千言的《祭旱魃文》居然一挥而就。第二天沐浴更衣,亲自在上千人的求雨法坛前面朗朗跪读一过,然后付之一炬,托火德星君上达天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