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1 / 2页)
我又禁不住去看王伯当,睡着的他显得很平静。往日,那双此刻已轻阖上的眼里总带着些孤高,淡漠的表情冷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此刻,他睡得如此安稳,就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他比一般女子还显白皙些的肤色。他宽阔的额头,这一刻看去,竟是有些泛青,似乎那皮肤已变得透明,正映出血管中缓缓流动的血液。我的目光,顺着他的鼻梁往下,他的眼睫很长,柔和地覆着眼睛,墨一般的浓黑,简直就像是信笔晕化开的图样。我伸出手捂着嘴,掩住一个无意识的笑,像这样的外貌,本该是被人当作纤细柔弱的典型,可偏偏王伯当,那样的倔强和执拗,教人和他在一起时,全然忘了他容貌上的巨大反差。
缩回手,我的指尖还有些湿润,是刚才替他拭泪时留下的。我摊开手掌,轻轻摩挲微湿的手指。王伯当,当他的眼角沁出泪珠时,那双眼里分明隐着痛楚和脆弱。原来——这也是一个鸡蛋样的人,外表虽然强硬,一旦剥开蛋壳,却是毫无防护的流体组织……
王伯当不再拒绝医治了,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第二天一早,我便请来了上次那位唯一肯开药的大夫,请他到宅子里来给王伯当治伤。那大夫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颌下却是留了一大把胡子,他捋着胡子对我说,要给王伯当治伤,得冒风险,须把腐肉尽数除去。但是要除腐肉,若一切顺利,又能休养得当,则复原如常,但若有什么差池,重则当场受不得痛而死,轻则手臂全废。我还没回答,病榻上的人竟自己醒了过来,手僵直着,像是想抬起来。可终究是太过虚弱,手没能动弹,他自己却已是汗流如注。我走过去,在他的床前俯下身子。他转过眼睛,瞧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异常坚决。我站起身,冲一旁的大夫重重点头:“治!”
我无所适从,茫然中作出的反应竟是逃避,垂下头只顾看着手里的药碗。忽然,我听到一声叹息,接下来的话语说得很轻,还断断续续的,可是,却格外清晰:“我……对不住……二哥……”
只有短短六个字,我却一下子明白了。最近这几天,王伯当几乎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而原因,竟是他觉得愧对二哥。他本该在二哥发配途中一路随行,却因为伤病耽搁在此,二哥的行踪、近况已然一概不知,执拗如他,竟把这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便用自我折磨的法子来惩罚自己……
王伯当低喘了一声,连日虚弱,这几个字也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他疲惫地阖上眼睛,一滴泪珠却从他紧闭的眼中渗了出来。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要替他擦去,指尖刚触着他,他竟触电似地猛然一缩,臂膀已不自觉地耸起。
尽管拒绝和自我封闭的信号如此明显,我仍我行我素地轻轻用手覆上了他的脸颊。不料那一滴泪刚刚拭去,他的脸上竟很快有了第二滴、第三滴……我接连地轻拭了好一阵,才注意到后来的那些泪珠竟是我自己的……不知何时,我的泪也已淌下,滚落在他的脸颊。我赶忙缩回手,掩住自己的脸,等我将手放下时,却看见那双眼睛在看着我,透澈如昔,可是,却再不是那样的漠然冷淡,那双眼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在沉浮,眉眼下现出了不寻常的纹路,就连眼睫也在不安地颤动。
我重又伸出了手,这一次,是端着药碗,送到了他的面前,“你把它喝了吧,若不然,二哥又该怎么处呢?”我说这话时,把往常要他喝药时那般哄、求、急、怒都消了,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一个事实:他若是因拒绝喝药断了臂,岂不是教二哥愧疚一辈子。这个事实我想他也是早就知晓了,只是性子硬,始终不肯正视,便只是在自我折磨中求得解脱的快感。
他没有躲避,尽管双眼又再次阖上了,可我看得出,他是愿意接纳了。
我取了一把勺子,舀了半满的一小勺,送到他的嘴边,静静地候着。他显然是有着几分迟疑的,可在我的坚持下,他终是把药喝下了。我看着他一勺接一勺地喝完了药汤,对着空了的药碗,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抬眼,却发现,他又在看我了。
“睡吧。”我轻声对他说。
他的眼睛阖上了,今天比往常耗费了更大的体力,不过一会儿,他便睡熟了。
他是睡着了,我却独自呆了好半晌,似是想了许多,可真等我细细地回忆究竟想过些什么,记忆却又模模糊糊地全不清晰,只记得,所有的思绪,都和一个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