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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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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见不到皇帝,他特别想劝皇帝回京,但是他级别不够。正好江西发大水,他上书请求自贬,说自己德不称职,才有这数十年未有的水患。暗藏的机锋却是国家发生这么大的祸患,你也应该下罪己诏,应该早日悔过。但是这种小聪明对于大玩主来说,是上不了台盘的小把戏。

那些包围着皇帝的近臣,居然想愚弄天下,说是他们平定的叛乱。张永说:“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经人耳目,不可袭「功」也。”于是以大将军钧帖令重上阳明重上捷音——战役总结报告。阳明只得加上江彬、张忠这些人的大名,让他们也“流芳百世”,这才通过了。宸濠已就擒一年多了,才名正言顺的成了俘虏。皇上冬十月,从南京班师回朝,十二月,到了通州,赐宸濠死,焚其尸。勾结宁王的宦官钱宁、吏部尚书陆完等都被清除——也有冤枉的,也有真勾结而得保全的。过了两个多月,即正德十六年三月,这位潇洒的皇帝潇洒完了这一回。

铁打的朝廷流水的皇帝,阳明还得继续效忠下一个。

他要加强武备,以防再度变乱。他认定一条:中国不能乱,一乱百姓就遭殃。哪里乱哪里的百姓遭殃。他没说过,但以他的智力和个性,他深知正德不足以治天下,但任何推翻现行政权的行动都是祸害一通百姓拉倒。他在九江检阅了军队。别看在皇帝和阁臣面前,他狗都不如,但在下僚和士兵面前,他神气着呢。这也是他公开说:“尚为妻孥守俸钱,至今未得休官去”「《重游开先寺戏题》」的原因之一罢。

军歌过后是文化。他登上庐山,游东林寺。东林是我国净土宗的发源地,东晋慧远在此建寺。自比学佛却援儒的远公、嗜酒不入社的陶渊明,自己的两栖性是“我亦爱山仍恋官”,在“同是乾坤避人者”这一点上是异代相同的哥儿们「《庐山东林寺此韵》」。在远公讲经台,感叹“台上久无狮子吼”,大概是觉得文化界太沉闷了,更何况政治上更让人窒息呢。

他虽然讲究心体本乐之类,但他个人是个有悲剧敏感性的人,他说九华是奇观,庐山更耐看,但“风尘已觉再来难”。一次性的生命,使任何活动都充满了一次的悲凉。他身体一直不好,又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功成受谤,实在有点心灰意冷了。整个《江西诗》都写得找不着感觉,大凡以此。

10.人人有个原圈在

阳明曾感慨“世史掩覆多失真”「P.778」,他自己都有不愿明说的时候,更何况别人的记录了。他此时的诗歌透露了他真实的处境和心情。这个已经是教主的人物,在热脸贴到冷屁股的挫伤面前依然要悲观、并且流露出什么也不相信了的凡人心态。而此时用他自己的话说:良知二字已含在他舌下,快要迸出来了。而且过了没多少时候就迸出来。他后来自己说一直是靠着良知度过这次空前的灾难的。这次的罪名有一项成立,就得满门抄斩:“暗结宸濠”,“目无君上”,“必反”。事实上他已处在最危险的“君疑”境地。他当然知道个中利害,才莫名的空前的悲观绝望。他的心学智慧大约是被压抑住了,把他压成了一个才子文人。

“人生得休且复休”「P.779」这样的话过去是不说的。他游庐山开先寺时说:“断拟罢官来住此”,看来他已想到可能被罢官的问题,那帮人的阴谋要得逞了,罢官是最起码的。——这得感谢正德,他还只是赖,还不够坏,也是阳明还不断颂圣的另一方面的原因。他也在影射皇上了:“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蒙胧。...纵令日暮醒犹得,不心人间耳尽聋。”「P.781」有个人退休了,他作了首寓言诗为之送别:你没见那些鸡儿们么,它们高兴的吃完了唱,但长胖了被拔光了毛送入厨房。你不见那些笼中鹤吗,它们在笼中“敛翼垂顾困牢落”,恰是高人在官场的那个“德行”,还不如那些快乐的鸡,但是,一旦鹤冲出牢笼,便“万里翱翔从廖廓”了。这是他此时的真是心声,——得休且休的含义。但是他身在牢笼不自由,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而且他若真辞职,便彻底失势,那帮群小说他是宁王余党,他就是余党了。这是人生最难受的一种况味: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还不能放弃,放弃了祸患更大。人的一生似乎永远在两害相权中取其轻。

他多次表示“痴儿公事真难了”、“中丞不解了公事”「P774、775」,表面的说法是在为妻子守俸钱,这显然是哄鬼的话,他一生都金钱都不以意,岂能拿生命来开这种玩笑?他有一篇在艺术上不值一提的《贾胡行》,痛说了这种不得已的状态:当官就像把肚子剖开放珠子进去的商人,钻求富贵未能得,竟日惶惶忧毁誉,“一日仅得五升米,半级仍甘九族诛。”——这种话是他坐监狱时都没说过的。他现在是后悔出心来了。没了心也就什么都不相信了:“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P.772」他在这种心境中接受了禅宗的“解构”情绪。

但他接着说“人人有个圆圈在”,他的圆圈就是对朝廷的“忠赤”——初心终不负灵均,“屈原情结”害苦了他,使他“残雪依然恋旧枝”。这使他别无选择,还得“回来”,最后算白忙乎,他原地不动,回来巡抚江西——还算皇帝圣明,还得感谢皇上圣明。

也许还是他的哲学让他又回到了尘世之中,因为儒家超越绝望的高招是“万物一体”,干什么都一样——既然禅宗说担水劈柴无非妙道,那么回来当官也是与劈柴一样的。阳明多次表示出家当隐士也是“著相”,太拘泥形式了。他那要强的个性也使他选择这种所谓“不著相”的方式再往前走下去。这也是“无中生有”的一种形态,用无将所有问题抽象,把世界砍平,然后我行我素——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英雄行乎英雄。

他在庐山开先寺的读书台刻了一个石碑,写的庄重却滑稽: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当此时天子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只有明白事情真相、仔细推敲才能感受其讽刺意味——而且刻石时皇帝还未归。他总结意义时,警告群小:“神器有归,孰敢窥窃?”结语是:“嘉靖我邦国”,他的学生说这是预言了下个皇帝的庙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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