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广陵柳如线 使君剑似冰(一)(第1 / 2页)
小武道,算了,起来罢。你不恭恪职守,所以本府才盘问于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嚣张。本府也不想公报私仇,现在我们进亭舍,你把情况好好告诉本府,本府就恕你无罪。说着,抬脚向正厅走去。
没想到这个名叫谢内黄的亭长看见小武要进正厅,惊慌更甚,他赶忙膝行到小武脚下,道,这几日广陵多雨,亭舍阴暗潮湿,恐怕污染了使君的冠冕。不如臣进去找张凉席,使君暂且坐在中庭榆树下讯问臣就是了。
只听得屋内啪的一声,好像里间的门开了,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穿着浅红色的公服跑了出来,他头上的平头赤色的巾帻也斜斜地戴着,好像还没睡醒。看见小武两个,道,哪里来的使者,有符传没有?
檀充国刚要答话,小武止住他,对那汉子道,我是过往办公事的小吏,自然有符传,怎么整个亭舍就你一个人?
那汉子道,有符传就快拿出符传来看,罗嗦什么。现今农忙时节,求盗和亭父都出去敦促黔首们下地耕作了,自然只好我一个人留守。
小武指了指那墙上墨书,道,国相府文书上写着“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谴”,告诫你们要时时呆在亭舍,不能随便走动,敦促耕作这样的事是乡啬夫干的事,县廷也会派出专门的劝农官,亭父和求盗怎么会越职管这个?
那汉子不耐烦道,快亮出符传,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再拿不出符传,我就击鼓了。他的手指着中庭的警贼鼓,你要知道,没有符传而擅自闯进亭舍,都可以当作盗贼处置的。
广陵国又是一片暮春的气候,杨花似雪,柳长似线。早在得到大汉绣衣直指使者将巡视广陵国的邮传文书之后,整个广陵县就立刻紧张起来,广陵相来士梁、内史向夷吾下令征发广陵县的大男子、大女子,二十三岁以上,五十六岁以下,全部出动,整修驿置沿途的道路。自进入广陵国境起,一直到广陵相治所广陵县的驰道,被黔首们夯修得整整齐齐。这对于濒临江水的广陵国来讲,实在颇不容易。正是雨水繁多的季节,道路一向泥泞。但是,一旦新修的道路被雨水冲坏,县廷的掾吏就会再次征发黔首及时修补。他们不知道这个即将到来的绣衣直指使是什么脾气,如果使者惯于作威作福,而被不平的道路颠痛了屁股,一定会大发雷霆,而他们性命就有可能不保。毕竟使者是天子派下来的,手提着“见之如见皇帝”的金斧,谁敢不敬。当朝皇帝前几年就曾因为驰道不修,而斩了著名酷吏义纵的头。这使者虽然没有皇帝那么威风,但试问自己这帮百石小吏,脑袋又能有当年威震三辅的中二千石大吏义纵的那么值钱么?
小武等人一个驿置一个驿置地前进,不多的时日,已经离广陵县邑很近了。他命令在一个亭舍前停下车马,这可能是进入广陵城的最后一个驿置了。小武只带了一个随从走进院子,这是他一路上的习惯,虽然这次离开彭城,带了如侯、管材智等几个人一起。但大司农签发的文书上面传告各地驿置,只供给离开长安时出发的数人饭食,其他随从各地亭舍是没有义务提供饭食的。即便他们想巴结这位使君,也不敢假公济私。因为亭舍驿置的柴米肉菜都由县廷提供,每笔花费都得上报。县廷还要将这上报再次核对,提供给太守府审查。除非他们用私人的钱物购买饭食,提供给使者。但是多数亭长都不富裕,这项花费对于他们自己颇为艰难。小武当然知道这样的难处,非常自觉,每经过一个驿置亭舍,都让随从们远离亭舍等候,不让亭长因无法招待而感觉尴尬。幸好这次出来,皇帝赐金不少,加上自己的俸禄,沿途购置食物载于后车,一路倒也并无困乏。
两人走进院子,只见桓表上写着“荠麦亭”三个墨书的隶体大字,这个亭舍比前面的更加干净,有七、八个房间的样子,正对院门的一面墙,用蜃灰刷得雪白,上面是醒目的一排墨笔大书,和前面经过的驿置毫无例外:
征和二年四月丙寅朔壬辰,广陵国相士梁、丞禹、内史夷吾告广陵国各驿置亭舍,写移书到,各缮治桥梁、道路,谨过军书、邮书,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谴。毋忽,如律令。
这样严肃地颁布文书告诫各驿置亭舍修治道路桥梁,自然是怕大汉使者巡视时不满意而发怒了。小武在这个亭舍的院子里踱了几步,又是一番感慨万千,他可是在这样的职位上干了好几年的,很容易触景生情。就像那次逃亡到肥牛亭,竟潸然涕下一样。遥想那时,每天的工作极其无聊,或者是握着戈坐在院子里发呆,两个部下亭父和求盗则坐在另一边的大树下搓麻绳和草绳,为公家使用。其他时间就编草鞋,交给各自的老婆去卖,挣些微薄的钱。他们自己身为官吏,是不能在亭舍公开卖草鞋的。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干这样的职务,薪俸少得可怜,往往要自己家里贴补衣食。一年的收入还远不如种几亩薄田能维持温饱。虽然他们常常会无一例外地遭家里人抱怨,可是也不后悔,毕竟这样的工作还有盼头,希望能够积劳,由亭父而到求盗,而到亭长,而到斗食小吏,而到百石长吏。然而编织草鞋卖钱,这样的事,小武是做不来的,他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法律条文记得烂熟,自负以后一定是当长吏的料,岂能去干这样的小买卖。将来发达了,岂不贻笑乡里。所以闾里的少年为此常讥笑他的假清高,他也懒得理会。这帮无赖少年,有时的确也没有办法对付,除非他们犯了大罪,亭长可以请求县廷,发节逮捕。否则你和他们争辩,推推搡搡,打伤了他们,落下罪责的反而是自己。律令规定,在双方戏斗的情况下,小吏击伤黔首算是犯罪,要系捕县廷,甚至去督邮90处对簿。而黔首击伤小吏,却只不过由乡啬夫申斥了事。因之小武平常也对他们不搭理,只在内心深处愤懑。辛苦十多年学了律令,却要天天和这帮文盲百姓为伍,真是非常寂寥和无奈。要不是因为卫府剽劫狱,自己还不知混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已经被免职回归乡里,做一个实实在在的田父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奇怪,有的人在低微的职位,会软弱不胜任;到了高位,却刚毅坚韧。想起自己前些天申斥楚王相李遂的软弱不胜任,他的嘴角简直露出了一丝笑容。
小武大怒,他还没见过这么强横的亭长,道,只怕看了符传你会吓死。
那汉子大量了小武二人一眼,原来他们并未穿官服。寻常像小武这样级别的官吏,如果不穿官服,不驾驷马,出入亭舍闾里,会被主事吏告劾为无二千石大吏的体面,羞辱朝廷印绶,遭到免职。但小武是专门的使者,按规定可以微服伺察郡县。汉子看小武脸色较黑,并不像是出身高贵、养尊处优的样子,冷笑道,我可是吓大的,即便你是朝廷下派的绣衣直指使者,那又怎么了?老子就怕了不成。
檀充国见他越发粗鲁,忍不住道,你这牧竖,还不错,还知道朝廷有绣衣直指使者。既然你不怕,那也无妨告诉你,我们府君正是新拜豫章太守,关内侯,制诏绣衣直指使者沈府君。
小武见檀充国说破,也就干脆撩开衣襟,亮出挂在腰间的绿绶,他从鞶囊里掏出银印,在亭长面前晃了晃,上面是阴刻的五个篆字:豫章太守章。
那汉子早得到命令,知道这次朝廷遣派的使者官豫章太守,这下相信了,面如土色。赶忙跪下叩头道,臣荠麦亭亭长谢内黄顿首叩见使君,死罪死罪。
跟随他的侍从檀充国走到他身边,道,府君,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命亭长去驰告相府,让他们来见使君。
小武道,不必了,我身为大汉使者,出来巡视,是为天子分忧的,切不可招摇扰民。
檀充国道,府君所教的是,臣驽钝不知事物,实在该死。他本是长安的一个无爵的士伍,穷愁潦倒之际,无意中遇见小武,小武问他愿不愿意离开长安,跟自己去豫章上任,他听了由衷欢喜,马上忙不迭地叩头,千恩万谢,并当场写下质书,愿意终身相随。看来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也不缺乏穷人,并不是个个高傲的。按照律令,关内侯可以招募三十个随从,可是小武并没有得意忘形地马上摆出一幅关内侯的架子,他知道自己的根基还非常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夺爵为士伍”,变成平民了呢。当大汉的官看来容易,但丢官丢脑袋也并不难。这世上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
小武走了两圈,咦了一声,这里怎么如此安静,亭长呢?
檀充国道,对了,亭长跑哪里去了?他高声叫道,荠麦亭亭长何在,大汉使者到,还不快出来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