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1 / 3页)
阿克西妮亚用手紧捧着两腮、大睁着疯狂的眼睛,在车上颠簸,大车在高高低低、还没有压平的道路上左冲右闯。马在飞驰;马轭在葛利高里眼前晃动,马轭顶端遮了一片高悬在空中、像琢磨好的宝石一样耀眼的白云。有一会儿,阿克西妮亚停止了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哀号。车轮滚滚,阿克西妮亚的不能自主的脑袋在车厢板上咚咚地撞着。葛利高里并没有立刻理会到突然降临的寂静,等他醒悟过来,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躺在那里,脸变得非常难看,一边脸颊紧贴在车厢板上。汗流如注,从额上流进深陷下去的眼眶里。葛利高里抬起她的脑袋,把揉皱的制帽垫在下面。阿克西妮亚斜着眼睛看了看,口气肯定地说道:“葛利沙,我要死啦。好啦……一切都完啦!”
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一阵突然袭来的冷气窜到了他的手指尖,窜到了汗漉漉的脚上。他惊慌失措,想要说几句鼓励和亲热的话,可是没有想出来;从直哆嗦的嘴唇里却冲出这样的一句话来:“胡说,蠢娘儿们!……”他晃了一下脑袋,弯腰把身子弯成两截,攥住阿克西妮亚的一条蜷得很不舒服的腿。“阿克秀特卡,我的小斑鸠!……”
阵痛暂时饶了阿克西妮亚一会儿,可是再疼起来则十倍于前。阿克西妮亚觉得向下坠的肚子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撞,她把身子弯得像张弓,吓死人的哀号撕裂着葛利高里的心,他疯狂地赶着马。
在车轮的轰隆声中,他隐约地听到一声尖细的呼叫:“葛——利——沙!”
他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摊开两手,躺在血泊里。发狂的葛利高里跳下车来,跌跌绊绊向车后走去。瞅着阿克西妮亚喷着热气的嘴,不是听出来的,而是猜出了她的话:“咬——断——脐——带……用布——条扎——扎起来……从你衬——衣上撕——撕……”
产前的阵痛不久就开始了。阿克西妮亚咬着发黑的舌头,仰面躺在地上。短工在割麦机上吆喝着马匹,绕着圈子,从她旁边过去。一个塌鼻子的青年短工,像木头刨出来的黄脸上生满了密密层层的皱纹,在走过去的时候,朝阿克西妮亚喊道:“嗨,你怎么躺在这地方挨晒呀?起来,不然会把你晒化的!”
葛利高里叫别人替换他,从割麦机上下来,走到她跟前。
“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歪扭着那不听使唤的嘴唇,沙哑地说道:“一阵一阵地疼。”
“说不叫你来……臭娘儿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第二卷第二十一章
利斯特尼茨基的庄园——亚戈德诺耶——就像个木节子似的长在辽阔干涸的山洞里。风向常变,时而刮南风,时而刮北风;太阳在浅蓝色的天空飘移;暑热未尽,秋天就踩着夏天的衣襟,带着沙沙的落叶声,跟踪而来。严寒和暴风雪送来隆冬,可是亚戈德诺耶却整年累月在麻木的寂寞中抽搐,与外界隔绝的日子,就像孪生姐妹似的,一模一样,天大逝去。
红眼圈、像爱咬舌的女人似的黑鸭子依然是那样一瘸一瘸地在院子里晃,珠鸡就像一滴滴小雨点似的落满院子,羽毛已丰满的孔雀在马棚顶上猫声猫气地喵喵叫唤。老将军很喜欢各种各样的鸟,就是打伤了的仙鹤也照样养起来。十一月里,这只受伤的鸟,一听见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仙鹤的模糊召唤,它就发出震人心弦的、铜钟似的哀鸣。可是它飞不起来了,被打断的翅膀僵死地垂着,将军从窗户里瞅着仙鹤弯下脑袋跳着、想从地上飞起来的样子,就咧着白胡子的嘴大笑起来,低沉的笑声在洁白空荡的客厅里回响飘荡。
“你别骂啦,葛利沙!……哎呀!……哎呀!……葛利沙,套上车,顶好是回家……唉,在这儿我怎么办?……这儿都是些男子汉……”被像铁箍箍住一样的疼痛折磨着的阿克西妮亚哼哼道。
葛利高里跑过去牵那匹在荒地上吃草的马。等套上马,把车赶过来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已经爬到一边去,趴在地上,头扎在一堆落满尘土的大麦里,嘴里不断往外吐着由于疼痛嚼烂了的带芒的麦穗。她用两只陌生的鼓出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盯住了跑来的葛利高里,哼哼了一阵,就用牙齿咬住揉成一团的围裙,好不叫短工们听见她那像牲口一样可怕的号叫。
葛利高里把她抱到车上,赶着马向庄园跑去。
“廖咦,慢点!……廖咦,要死啦!……颠一颠一颠一颠一死一啦!……”阿克西妮亚披头散发的脑袋在车底板上翻滚着,用变得粗鲁的嗓子喊道。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用鞭子抽打着马,僵绳在脑袋顶上盘旋,背后传来阵阵沙哑的哀号,但是他也顾不得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