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1 / 2页)
小馆东边,有一条从歇马镇伸过来,直通到岫岩城的柏油路,小馆前边,有一条朝歇马山庄辟过去,通向歇马山庄西边的几个村庄的土路,一天当中,除了那些骑自行车到远处倒腾烟草的生意人偶尔停一下,除了那些永远在途中的大卡车司机或拖拉机手偶尔停一下,这一带的农民,极少有进小馆的。零星的十几个客人,分散在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的夏日的白昼,寂静和沉闷,自然成了二妹子小馆驱逐不去的苍蝇。
早先,刚开业时,小馆也寂静,可那时因为二妹子一直对路上的拖拉机留心,那拖拉机又总是来来往往此起彼伏,寂静和沉闷也就被突突突的轰隆声覆盖。而现在,这声音居然被二妹子心中的另一种东西覆盖了,那另一种东西,是一个正常的经营者必不可缺的东西:渴望来客。
在二妹子的小馆正式开业一个多月之后,渴望来客这种心理,使二妹子越来越体会到了寂静和沉闷,因为这坐落在旱地里的小馆,来客实在是太少太少。
应该说,一个正常的经营者对客人的渴望,在二妹子那里是得来不易的,她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一程程地沉到悲苦的尽头,然后升起来,气球一样升起来,然后回到现有的生活里,用自己的不幸,找回来自娘家、来自后方的温暖,然后,用娘家人的不幸,比如嫂子、于水荣、宁木匠家的,填平自己的不幸,使她能够真正从身体里告别过去,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如一个贪嘴的老鹰,成天睁大了眼睛,抻着脖子站在小馆门口,朝远处的柏油路上张望。一天一天,直到黄昏时分,蚊子和苍蝇们在热烘烘的窗外欢聚一堂。
一锅出,价格5元。看到二妹子有了积极的态度,有一天,他的哥哥领来一帮客人,是村干部和镇上的干部。这使二妹子多少有些发慌,急得一身热汗,胸前和后背湿了一片。关键是她把鱼炖煳了,弄出一屋烟火味。
在二妹子心里,比她大五岁的哥哥有着这样的位置,他的眼神是父亲的,不管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容忍,默许。五岁那年,二妹子为了给自己缝毽子,把哥哥心爱的狗皮帽子铰了,结果,愤怒的不是哥哥,而是母亲。母亲疯了一样拿着笤帚到处撵。父亲一直偏向女孩,为了不让母亲得逞,瞅母亲不注意时,把她藏到萝卜窖子里,让她在菜窖里呆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哥哥小猫一样躲过母亲的目光,给她送饭。他的笑是母亲的,虽然极少见到,见到也是仅仅从牙缝里流出那么一丁点,火星星一样,可他不笑便罢,一笑,就让你觉得光芒四射,就像百合花的花期,因为它过于短暂、仓促,反而让你久久不忘。当两天过后哥哥牵着她的手从菜窖走出,气得半死的母亲突然咧嘴笑了,那笑,让二妹子每每想起,都像大冷天见了火一样浑身发暖。当然,在二妹子那里,哥哥对她的疼爱超过了父亲也超过了母亲,是父亲母亲谁都不能替代的。在她趴在菜窖子的两天里,她吃每一顿饭,哥哥都在边上吞口水,他的肚子都哗哗响,她问:“哥,这是什么声音?”他说:“不知道,是地下水吧。”出来之后,她才知道,哥哥是故意把自己那份饭端到外面吃才得以蒙混过关的。
一树槐香(5)
因为有地下水在悄悄渗透,在母亲瘫痪之后那些年月,二妹子做好了饭,第一碗总是先盛给哥哥。如今,又有机会给哥哥做饭了,二妹子竟然慌乱得弄出一屋烟火味。
不过,她的哥哥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偶尔闪出一丝笑,似乎在暗示二妹子没关系。她的哥哥对嫂子从来不会这样,如果做煳饭的是她的嫂子,他会立即瞪眼,然后摔掉筷子,破门而去。这是标准的北方乡下男人的风格,老婆不过是挖进筐里的菜,谁进了他的筐,谁就得罪了他。
不过,二妹子的哥哥,在第一次往小馆领人这天的笑,确实跟以往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看到了他的想法在一步步实现:公款在自家小馆消费。这是他开小馆初衷中最要害的部分。
临走,他签了一张单据之后,跟二妹子说:“好好弄,俺常来。”
接下来的日子,二妹子开始制定菜谱,这是镇边那些小馆都有的,也是开业之后哥哥一再向她提醒过的。熘豆腐、木耳炒肉、“一锅出”、猪肚炒白菜、炸黄花、酱焖鱿鱼,在她再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的日子里,在她仿佛又回到为姑娘的从前的日子里,那菜谱里写进的每一种菜的料,都恍如槐花一样挂在了她的眼前,让她闻出一缕缕从小馆外面,从更辽远的世界飘过来的香气,而不再是身体里的香气。
实际上,在二妹子一心一意琢磨生意上的事情的时候,她早已经忘记了身体为何物。就像她对拖拉机的声音已经毫无反应一样。尽管偶尔的,有村里的女人们赶集时招呼她一嗓子,或嫂子没事到小馆门口站一站,热腾腾的眼神让她还能想起曾经谈起过的话题,但也仅仅是想起而已。关于身体里的体会,早就飞离了她的身体。
实际上,季节也早已飞离了五月,就像一只手早已飞离了二妹子身体一样,三岔路口的槐花被入夏的雨水打落,碎成一地花瓣,苍蝇翅膀似的陷在泥土里。在这个以槐花的碎落开始的夏天里,二妹子之所以能够闻到槐香?熏是因为她看到那落入泥土的花瓣正在一阵阵雨水的浇淋中腐烂、消失,变成了无数只苍蝇。它们在小馆的门口升飞,滑落,撞来撞去,越是到了黄昏时分,越是要在热烘烘的窗外欢聚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