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1 / 1页)
熏才能留住五十,你如果只抓五十,就连二十都留不住。潘桃身上那种不向现实就范的孩子气,确实唤醒了李平一段时间来极力用理性包裹的东西。事实上,理性永远是理性,理性包不住热情,就像纸包不住火。两个人由友情的加深开始了相互的欣赏,由相互欣赏开始了形影不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她们有一种相加的力量——她们在大街上走时,心底里感到的是一种相加的力量。
潘桃和李平好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入秋之后,一些不很中听的议论便像秋雨后的蘑菇一样长了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学好不能,学坏可是太快了,那成子媳妇,刚来时还本本分分的,现在可倒好,日子都不想过了,地里的庄稼十天半月也不去看一回。要俺看,不是潘桃把成子媳妇带坏,而是成子媳妇把潘桃带坏,她在城里呆过,再说,潘桃她妈在咱村子里,谁不知道是最会过日子的人,根儿在那呢。
对于谁带坏谁的问题,潘桃婆婆和李平的姑婆婆都表现得比较谦虚,潘桃婆婆一再说是让她的儿媳妇带坏了,成子媳妇刚结婚时,并没这样,人家一春天就穿一件衣服。李平姑婆婆却说,还是让她的侄子媳妇带坏了,怎么说潘桃是天天上她的侄子媳妇家,而不是她的侄子媳妇上潘桃家,要是她的侄子媳妇不拿什么引逗她,她怎么能老去,再说,潘桃早先搞过烫发,也没变过发型,现在可倒好,几天一变几天一变,绝对是她的侄媳妇带坏了潘桃。然而,不管谁带坏了谁,不管有多少议论,潘桃和李平是不在乎的,对于不在乎的人,议沦,就像肥料对于一株已死的稻苗,不会起半点作用。相反,有村里人的议论,有两个婆婆的议论,潘桃和李平不向山庄女人就范的理想更清晰起来。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3)
好是真好,但是偶尔的,一点微妙的不快,也还时有发生。有一次,在镇子一家理发店烫头,一个曾经追过潘桃的小伙一边梳理潘桃的头发,一边开玩笑说,有一种办法可以叫你们烫头不花钱。李平说,什么办法?小伙子说,亲一口。李平说,这可是个不错的交易,我看行。小伙子分明是撩人,李平也分明是迎合了这种撩,潘桃一下子就生气了。从理发店出来,潘桃绷着脸,一路上不跟李平说话。见潘桃生气,李平知道不经意间,露出了自己在城里学坏的小尾巴,快到家门口时,就主动邀请潘桃,说,今晚到我家睡吧。其实,走到半路,潘桃已经不生气了,可是一时又拉不回来,听李平邀她,便赶紧答应,好,不回家了,就让婆婆痛痛快快讲去吧。一场不快,引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往友情的深度再走一步,像赎罪,更像奖赏,且这奖赏又往往是你给一寸我给一尺,你给一尺我给一丈。潘桃冒着婆婆面前夜不归宿的风险住了下来,李平便毫无疑问要掏自己最最真挚的东西。然而那东西是什么,一时并不清楚,还需一点点留心一点点寻找。关门之后,屋子一下变得温馨起来,宁静起来,以往,潘桃也在晚饭后到李平家坐过,但因为没有想不走,感觉还是很不一样。要走的夜晚,温馨和宁静往往浮在表面,与人的肌肤和喘息离得很近,让你时刻担心它会一瞬之间溜走;而决定不走的夜晚,温馨和宁静却是沉在墙壁里和天棚上,是那种旷远的、与人隔着距离的凝视,专注而深情。关了屋门,拉了窗帘,洗了脚,放了褥子和被,钻进被窝的潘桃和李平,第一次萌生了孤独的感觉。村庄的山野,黑夜,万事万物都离她们那么远,它们注视着她们,却离她们那么远。或者,它们是因为注视,才让她们觉得远,觉得孤独,孤单。有了孤独的感觉,同病相怜的感觉尤其重了,看着潘桃黑幽幽熟透了葡萄一样的眼睛,黑里透红的瓜子脸,丰满的小猪一样蜷在被子里的身体,李平突然的就知道该给潘桃什么东西了。李平说,潘桃,咱俩好是不是?潘桃说,这还用问!李平说,要好,就该像姐妹那样掏心窝子,不能说谎是不是?潘桃翘起脑袋,警觉道,我跟你说什么谎了吗?李平笑了,说,你觉什么惊嘛,我是说我自个儿。潘桃翘起的脑袋又陷下去。你说谎了吗?李平收回笑,目光里有一泓清澈的水雾喷出来。潘桃,李平说,语调十分的轻也十分的亲。我其实骗了你,我和成子的恋爱,其实并不是我上次讲的那个样子。潘桃说,这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故意把自个儿说得很坏。李平说,不,不,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其实嫁给成子时,已经不是女儿身了。潘桃愣住,眼睛直直瞅着李平。李平说,十八九岁时,我比你浪漫,我那时太幼稚,以为只要有真心,城里肯定有我的份儿,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城里狼虎成群,你有真心,只能是喂狼喂虎,进城第二年,我爱上一个酒店经理,也确实是因为他的身份吸引了我,可是他骗了我,他有老婆,他和我好只是为占便宜,后来,他让他老婆当着众人的面寒碜我……受了伤害,堕落两年,赚了些钱,那时我以为自己从此就完了,那时我对男人充满仇恨,对人生十分绝望,也想不到还会有什么真情……算是老天可怜我,让我遇到成子……遇到成子,我就发誓,我要把自己最真的东西给他,一生一世……李平说得十分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是,泪却从她的眼眶漫了出来。潘桃伸出手,抹了李平眼角的泪,紧紧攥住李平的手,说不出话。李平说,那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越是知道你是假的,越是要上,真的,他们反而吓得往后退,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潘桃往李平身边挪了挪,靠得更近了。潘桃说,李平,不能想像那是什么样的日子,真的不能想像,不过,有些经历,并不是坏事,不管好经历坏经历,我其实很羡慕一个人有经历,经历是财富。潘桃说着,赶紧揭开被子,钻到李平被窝。李平感激地搂住潘桃,说,你真的是这么想吗?你不觉得我脏吗?潘桃说——气哈在了李平脸上,当然是真的,在我眼里,你是世界上最最干净的人。
这样的夜晚,你一尺,我一丈,你一丈,我十丈,她们一步步往前走,走出一片沼泽,一片湖泊,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她们没走进时,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会怎么样,她们一旦走进去,便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景色——她们不管穿过的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是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景色。
五
有了伴的日子要多快有多快,转眼之间,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了,整个歇马山庄苞米都收光了,只剩成子家的苞米还在地里独立寒秋。见再不收已经说不过去,李平便携了潘桃来到自家苞米地里。这一天,听到树叶哗啦啦响,从另外的空间感受了时光的流逝,李平想起,自己居然四五个月没有回一趟娘家了。她于是告诉潘桃,苞米收完,她要回趟娘家,住个三天五天。李平正说着,潘桃砍苞米的手不动了。许久,她转过脸,对李平说,娘家这么远,看不看其实都一样,全是形式,我都不怎么回。李平说,这可不是形式,是牵挂,你不回,隔三差五总能望见,能听见。潘桃明知道李平的话是在理的,可是偏偏不往理上说。她说你总改不了你的面面俱到,把自己搞得不像自己,你要走,我就上城里去看玉柱,不叫有你,我不知去了几千回了。这一回,仿佛一颗子弹打中了李平,潘桃上城看玉柱,这和李平没有一点关系,可是这话却像一颗子弹,一下子就制服了李平,她长时间不语。事情弄到这步天地,这么你一尺我一丈地往深处走,她们都看到,等在前边的,绝不是什么美好景色,谁就此打住谁才是聪明的。李平当然不是傻子?熏再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她不提回娘家,潘桃也不说上城,两个人便一心一意地砍着地里的苞米。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4)
然而,这一事件之后,无论是李平还是潘桃,都隐隐地感到,她们之间,有了一道阴影。那道阴影跟她们本人无关,而是跟她们所拥有的生活有关,但又不是她们眼下的生活,而是在她们眼下的生活之外,是她们的更大一部分生活,只是她们暂时忘了它们而已。还好,她们并没有就此想得更多,她们也根本没往深处想,她们只是希望在她们暂时的生活中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来驱走阴影。
事情确实发生过。是在第一场霜落到歇马山庄山野地面那天发生的。那一天,李平姑婆婆天还没亮,就来到成子家拽开了屋门。姑婆婆显然没有洗脸,眼角滞留着白白的眼屎。姑婆婆进到屋里,不理李平,两手捏着腰间的围裙?熏气哼哼直奔李平新房。当她站在新房地中央?熏看到了炕上被窝里确如她预料的那样,还躺着一个人,嘴唇一瞬间哆嗦起来。你……你……姑婆婆先是指着炕上的人,然后仿佛这么指不够准确,又转向了从后面跟进来的李平。姑婆婆的脸青了,如一张茄子皮,之后,又白了,如干枯的苞米叶。姑婆婆看定她眼中的成子媳妇,眼里有一万支箭往外射。姑婆婆终于说出话来:我告诉你成子媳妇,我们于家说的可是一个媳妇,不是两个!看你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弄那么一个妖不妖仙不仙的人在身边,这是过日子吗?!李平起初还决定忍让,让姑婆婆尽情抖威风,可是见她出语伤人,又伤的是潘桃,便说,大姑,别这么说话,不好是我不好。这时,潘桃从炕上翻了起来,嗷的一声,李平你没有错你凭什么认错,要错是你大姑的错,她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凭什么回来管你于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