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病无常3(第1 / 3页)
莫长老的语调极其轻蔑,仿佛早已看破了我的全部意图:“若老夫没有猜错,姑娘是想去探视那位同行的友人吧?”
我冷笑一声,“长老这样推断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时值夜深,想来一干人等都已歇息了,怎好因为小女子一时心血来潮,搅扰了人家一场好梦呢……小女子只不过是想请长老再辛苦一趟,代为查清大约两年以前,从小女子家中曾赶走过两个丫头现状如何,两人都是二奶奶的陪嫁丫环,据说是因盗窃首饰而获罪,赶走之后再无音信,若是长老能替小女子查清他们当年被赶出府的真正原因,小女子定当感激不尽……”
明知莫长老这是有意不去查明,好以此相与要挟,进一步获得我的配合,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用一点一滴拼凑线索的方式,逐步整件事的脉络理清理顺。
莫长老想了想,果然应允下来:“今天辛苦姑娘了,见姑娘同帮主之间发展的如此神速,实在叫老夫欣喜不已,即是姑娘言而有信,那么老夫也不能言而无信,请姑娘稍安,老夫这就去安排部署,多则三天,少则一天,绝不会叫姑娘失望的……”
我点点头,感觉一阵冷风拂动帘幕,显是莫长老离开的讯息了,屋子重归一片沉寂,而我手抚着冰滑的丝绸被面儿,心口酸凉的,渐渐失了神。
黑暗中,他的声音闷沉有力,字字仿佛擂在耳旁:“据姑娘的吩咐,老夫查到了京郊十浦县的确有这么一户人家,男主人姓张名德,妇人张刘氏,在两年前生下一子,乳名狗子,八个月前因感染天花,半个月内便夭折而亡,于八月二十当天下葬,因为唯恐传染,张刘氏便将狗子的衣物玩意儿就地焚烧掩埋,唯独还剩下一个木头制的兔儿爷,因是孩子生前的最爱,所以一时舍不得丢弃就留了下来,没想到八月二十九那日镇上突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听口音是京城人氏,看衣着打扮像是个仆役模样,一进门就向张氏夫妇打听可有没有什么狗子生前用过的东西,无论衣物玩意儿都好,一律重金购买,张氏夫妇见钱眼开,当场把那只兔儿爷卖给了来人,卖得了白银二十两,后来用这笔钱购置了耕牛一头,薄田十亩,算是走了个不大不小的财运……”
一字一句我都听在心里,面儿上强撑着不为所动,听莫长老继续说道:“经本帮弟子查证,原来这来买兔儿爷的中年男子,乃是京城里一家老虎灶上的伙计,待东西买到手之后,便连夜赶回了京城,第二天一早趁着送水的机会,将这染痘儿孩儿的玩意儿,交在了姑娘府上三门以外,一个粗做老妈子的手上,再经那个老妈子的手,将东西夹藏在浆洗好的衣裳里头,送进了贵府二奶奶闺名唤作碧桃的房里……”
我心下一沉,这一段果然和察斯切朗所说的一般无二,看来莫长老并没有心存欺骗:“后来据情报得知,这件兔儿爷被一个叫绣禧的大丫头,放进了二奶奶每天都要使用的妆盒里头,当时是九月初一,而九月初三当天晚上,二奶奶就在姑娘您的帮衬之下,产下了一个男婴,不过因为母体感染了天花,所以孩子刚一落地,就立即夭折了……”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此时听来却还是如一计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这边孩子刚咽气儿,那一边前后脚就来了一群管家娘子,在将姑娘您的丫头一一遣散之后,便动手将产房里的所有家什摆设全部更换下去,并将所有的丫头连同二奶奶本人,一同就地软禁在房中,门外插上锁头,由六个粗做老妈子轮班看管,最后将那孩子的尸身包裹进一个蓝布包襁褓里头,连同那只装着兔儿爷的妆盒,还有大丫头绣禧,一并带走了……”
说到这里,莫长老的声调,越发趁兴了起来:“后来的事情,便有几分玄妙了,先是绣禧被押进了柴房,有管家娘子制作了偷窃财物的口供,按着她画押认罪,那丫头死活不肯,一番拷打下来被囚禁在柴房里头,半个时辰之后发现已经悬梁自尽了。而那一边几个小厮受管家娘子指派,带着那个装着兔儿爷的妆盒,还有裹着孩子的蓝布襁褓,乘大车来在京郊十里之外的一片荒地里,挖地三尺,将包袱妆盒一并焚烧掩埋,随即回府复命,各得了铜钿十吊的赏钱……”
多久没有家里的消息了,好像也没多久,只不过才短短数月的辰光而已,可就是因为这短短几个月的磨砺,我分明已觉察到了自己的变化,并不是变得好,也没有变得坏,因为成长本身就是很难用好与坏简单界定的东西,其实也无所谓好,更无所谓坏,我只是觉得自己从前是一股溪流,简单的一望到底,随着朝前慢慢的流淌,开始携带起一些落花,枯叶,尘土之类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些是美的善的,还有一些是丑的恶的,在我的体内交织纠缠,相争相斗,又因为实力的相当,渐渐开始此消彼长,甚至变得不可分割了起来,就这样的,我从一条清澈的透明的水流,开始变得深沉,激烈湍急,甚至有一点不洁了起来,与此同时的,却也变得越发博大,越发包容,更经得起风吹雨打,我无法判断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溪流固然清澈,却经不起三日暴晒,潭渊虽然幽暗,却因深沉而承载丰泽,既然是命运叫我无法选择,那么首先,我只能选择刻意存活下来,无论沧海横流此消彼长,惟有守住自己的一席立足之地,才是最为重要的。
本不是我选择了这般的命数,却是这般的命数决定了我无从选择……
“对了,老夫刚刚想起,还有一件事甚是有趣,不可不提”,陡然间,莫长老的话音又在耳畔响起,虽不复方才的趁兴,讥讽的口吻反而越发浓重了,“当时姑娘感染天花昏迷不醒,而姑娘的娘亲,长房福晋突然孤身一人来在索相福晋老太太的房中,拚开众人,单独和老太太密谈了三炷香的辰光,等令堂离开之后时,老太太当即亲自下令,吩咐府上即刻备车,将姑娘连同贴身丫头等人一路送到了清河驿,再转送至热河一处避暑山庄,这才有了姑娘将养身子,治愈天花,乃至无拘无束逍遥快活的三个月光景……”
如果说先前的话只能叫我因勾起回忆而感伤,那么这一番话的说出,却真正震惊了我,额娘!怎么还会关系到额娘!
忍不住冲着昏暗失声叫喊起来:“方才的话,小女子一时不曾听清,请长老回来把话再讲清楚!”
莫长老闷雷一般的声音送进耳里,就仿佛胸口赫然伸进了一只大手,抓着我的心肝脾肺血脉经络,狠命的一把搅扭搓揉,直撕扯的一片血肉模糊,一片血珠迸飞,却原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只剩下一地支离破碎而已,疼痛中感官已渐渐麻木,只感觉额头上的汗珠,转眼间已是潸潸如雨下。
莫长老残忍的笑声里满是轻蔑和得意,仿佛根本无视于我的痛苦,只顾继续往下说道:“贵府果然家学渊源,就连出乱子也出的如此不同凡响,据一个时辰前得到的线报所说,那个被囚禁的二奶奶自生产之后一直沉默寡言,终日只是吃斋念佛,似乎已经忘记了丧子之痛,不过上个月初的一天夜里,她突然用一对儿价值千金的翡翠镯子买通了一个看门的老妈子,偷偷带出了一封信去,拜托鼓楼一家茶馆的掌柜,转交给这家茶馆一个熟客阅知,至于这个人嘛,就是江湖人送外号‘白玉煞’的后起之秀,与姑娘结伴同来的那个年轻后生……”
“至于那封信写了些什么,普天下怕是只有那后生一人清楚,因为在他读完那封信之后,一把扭了成团儿投进火中焚毁殆尽,而他本人也在第二天动身出发,独自一人前往热河避暑山庄,饶是那铁桶一般的布防,竟被这后生单枪匹马冒死潜入,赤手空拳,将姑娘生生掳出了热河……”
说到这里,莫长老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向惯有的残忍冷酷:“姑娘所交代的事情,老夫已经依命而为了,到此告全部一段落,这才特意前来向姑娘复命了……”
这条成精的老狐狸,说是全部查清,其实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而已!我陡然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莫长老的踪影:“长老为小女子家事费心奔劳,小女子深感惶恐,只是如今还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再拜托长老代为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