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第1 / 3页)
陈日修没有流泪,甚至连悲伤的表情也没有,他很平静,像是在决定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务事:“孩子,你要是不起来,那我就坐下跟你说。这事我都想好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要期望一辈子大红大紫,顺顺当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算有这么走运的事,也轮不到咱们陈家,咱家坟地里没长那棵蒿子,祖上积的德也还不够。人到哪儿说哪儿,什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哪里的黄土都能埋人。咱们祖上也不是通州人,人生如旅,走到哪儿都是家。你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走了,我留下来还能干什么?钱不能挣了,也无须再挣了,挣得再多,又留给谁呢?难道你就让我天天吃饱了饭一边思念着儿子,一边等着死吗?”
陈天伦依然哭着说:“不……不行……爸爸,您要是跟我走,那我妈怎么办?”
陈日修说:“我已经跟她商量好了,她也跟我们一起走。”
陈天伦大声地说:“不行,爸爸,几千里路,冰天雪地,虎豹豺狼,你们这么大年纪……我……我怎么忍心让你们跟着我受这么大的罪呢?”
陈日修说:“你走了,我们留下来,那日子就好过吗?你这一去,也许……一家人天涯相隔,也许我们到死都不能看你一眼了……我们跟你一起去,不管多苦,多难,毕竟一家人还能在一起……我们老了,老年人除了儿女,还有什么可需要的呢?天伦,你别担心,我们在一起,是个完整的家。家没破,人就不会亡,或许我们还有出头之日……”
每一个胸怀大志的男人,都应该作好应付特殊变故的思想准备。人生如攀山,目标越高远,道路越崎岖。蹬上去就会一览众山小,跌下去也会粉身碎骨。事已至此,陈天伦早将自己的荣辱生死置之度外了,让他牵挂和放心不下的,一是他的父母,二是甘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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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日修一下子变老了,好像老了20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胡子都白了。须知他刚刚60岁出头,日子安逸,他还会做许多事情的,甚至他还可以继续在漕运码头上当军粮经纪。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需要重新思考安排自己的余生。
陈日修不仅仅变老了,也变得坚强和豁达起来。半辈子谨小慎微,半辈子与人为善,半辈子吃亏让人,半辈子连条狗都没有得罪过。他原以为上苍不会亏待他的,一份几辈人创下的家业,一个几辈人追寻的梦想,一个怎么看怎么都是一片光明的前途,却没想到祸从天降。身负着几辈人希望的陈天伦,非但没有金榜题名、耀祖光宗,反而成了被朝廷流放的罪人。如果陈天伦的案子翻不过来,一切都从头开始,熬到今天这个地步,恐怕还要再经过三五辈人的奋力拼搏。刚刚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陈日修几乎崩溃了。他那软弱的天性和羸弱的身躯简直经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宁古塔的遥远和苦寒,也不是陈天伦被毁灭的前程,而是他和儿子无法为人,无法面对漕运码头上的父老乡亲。半辈子将脸面看得比命还重的陈日修,半辈子到处受人尊重的陈日修,怎么去面对那一双双鄙夷的眼睛,一副副愤怒的面孔,一片片幸灾乐祸的嘲讽和咒骂呢?
老婆天天哭泣,似乎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了。陈日修则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任老泪横流……
陈天伦依然不答应:“不……爸爸,您不能……不能这样……我被流放是……是给披甲人为奴的……一世为奴,代代为奴……如果朝廷不开恩,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您……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跟着我去做奴隶呢?”
陈日修说:“天伦,话不是这么讲,你被判流放,我们没有受株连,这已经是朝廷对我们的恩惠了。你去为奴,我们到那儿是平民。这些年我还积攒了几个银子,我已经打听过了,那地方地广人稀,我们可以买几亩地,盖几间房子,有我们在,你就不会受太大的委屈……”
陈天伦还是不能接受:“不行……不行啊爸爸,你们不能为了我……我不能让你们受这么大的苦……”
陈日修说:“天伦,别争了,你长这么大,我没强迫你干什么,这回,你得听我一回了。我的决心已下,你也别再说什么了。”
陈天伦万万没想到,父亲会做出这么一个决定,而且还这么固执,他绝望地昂起头,大声呼叫着:“苍天啊,你睁睁眼吧……”
但是,自从听说儿子在码头上受了刁民和无赖的欺侮,他奋不顾身地陪着儿子去游街示众以后,他立刻变了。脸皮变厚了,腰杆儿变直了,心肠也变硬了……
这一天,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离开漕运码头,跟儿子一起到宁古塔去。
在运河大堤上,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儿子的时候,陈天伦当即跪了下来,哭嚎着哀求着他:“爸爸……不能……你可不能这样啊……儿子惹下了祸端,不能为你们尽孝了,已经够对不起你们了,要是再连累您陪着我一起流放……我还怎么活呀?爸爸,您不能去呀……”
陈日修已经打定了主意,伸手搀扶着儿子:“天伦,你起来,你听爹慢慢给你说。”
陈天伦跪着不动:“爸爸,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您一定得答应我……您毕竟已年过花甲了,您……您怎么能跟我去流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