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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 / 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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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丝苔遭受忧郁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蒙上阴影。这忧郁症也许来自上述各种原因。她无法探究这些原因,因此她很可能也像那些既不懂内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样感到痛苦。这是奇怪的事情。丰富而有益健康的饮食代替恶劣的诱发炎症的饮食,也不能维持艾丝苔的体力。过上纯洁而有规律的生活,把功课有意减轻,并做一些课间活动,来代替过去那种放荡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逸乐与痛苦同样令人可怕。但是,新生活反而使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疲惫不堪。最宁静的休息,安谧的夜晚代替极度的劳累和痛苦难忍的纷扰,反而使她发起烧来,护士的手和眼睛都捕捉不到她的症状。总之,善代替了恶,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定代替了焦虑,但这些却对艾丝苔带来致命的损害,就像她昔日的不幸如果降到她的女伴们身上也会十分有害一样。她原本扎根在污泥浊水之中,是在那里成长发展的。虽然绝对意志下了至高无上的命令,而她那地狱般的故土却仍然在行使着统治权。她所恨的东西,便是她的命根子;她所爱的东西,会将她置于死地。她的信仰是那么热烈,致使她的虔诚会使心灵获得愉悦。她喜欢祈祷。她将自己的心灵向真正的宗教之光敞开,毫不费力毫不怀疑地接受这一光明。引导她的教士兴高采烈,满心欢喜。但是,对她来说,肉体却时刻在阻碍着心灵。人们从积满污泥的池塘中捉来鲤鱼,放在大理石砌成的池子中,灌上纯净清澈的水,以满足德·曼特依夫人◎的欲望。曼特依夫人用王家餐桌上吃剩的饭菜去喂养它们。这些鲤鱼却日渐衰弱,接近死亡。动物可以忠实地死去,人却永远不会将阿换奉承这种容易传染的恶习传染给动物。一位朝臣在凡尔赛宫发现了这一无言的对抗。“这些鲤鱼跟我一样,”这位未册封的王后◎回答说,“它们留恋自己无人知晓的淤泥。”这句话道出了艾丝苔的整个身世。

◎德·曼特依夫人(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早年嫁给诗人斯卡隆,后为路易十四的情妇,晚年与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指曼特依夫人。

有时候,可怜的姑娘受一种力量驱使,在修道院幽美的花园里奔跑。她急急匆匆,从一棵树跑向另一棵树,投身到阴暗的角落,绝望地寻找着什么。

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乌鸦黑翅膀上的蓝颜色。她那极其温柔的目光才使这一颜色变得柔和。只有来自荒漠的人种才会在眼神里具有迷惑一切人的力量,一个女子总能迷惑住某一个人。她们的眼睛大概能摄住她们所观察过的某个无穷尽的事物。大自然的造物是否有先见之明,给她们的视网膜装上某种反射垫,使她们能承受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太阳的滚滚光流和太空的炽热的钻元素呢?或者人类也像其他生物一样,从他们发展的环境中汲取了什么,在多个世纪中保持着从中获得的品质呢?种族问题的这个重要答案也许就在问题本身之中。

本能是活生生的事实,它的成因在于适应环境需要。动物品种的多样性是由于发挥这些本能的结果。为了使这一长期探索的真理令人信眼,只要将最近对西班牙绵羊群和英国绵羊群的观察扩大到人群之中就行了;在青草繁茂的平原牧场,这些羊互相紧挨着吃草;而在牧草稀少的山上,它们便四散分开了。使这两种绵羊离开自己的国家,把他们转移到瑞士或法国试试:虽然那里的牧场位于低地,牧草十分茂盛,但是山区的羊仍然分开吃草,而平原的羊即使到了阿尔卑斯山上,也还是挤在一起吃草。业已获得并代代相传的本能,以后数代也难以改变。经过一百年,一头善于抵制外界环境的羊羔身上会重新显现山区精神,如同经历一千八百年的放逐生活后,艾丝苔的双目和面庞仍然闪烁着东方光芒一样。这种目光毫不对人施加可怕的诱惑,它迸发出一种甜蜜的热忱,使人动情而不感到惊奇,最坚强的意志也会在这火焰般的激情下熔化。艾丝苔已经战胜了仇恨,她使巴黎那帮堕落的男人感到诧异。总之,这目光和这身香艳的皮肉赋予她这个可怕的绰号以真实含义,这绰号刚刚使她测量了自己坟墓的尺寸。她身上的一切与灼热沙漠中神仙的性格完全协调一致。她前额坚毅,脸形高傲。酷似阿拉伯人的鼻子精细、纤巧。鼻孔是椭圆形的,位置恰当,边沿有点儿上翘。红色鲜润的嘴是一朵玫瑰花,怎么凋谢也损伤不了它的美丽。放荡不羁的生活丝毫没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她的下巴呈乳白色,造型清晰,仿佛某个钟情的雕刻师修磨了它的轮廓。只有一个地方未能补救,显露出她是堕入社会底层的妓女:那就是她那擦破的指甲。这指甲需要时间才能恢复美丽的形状,操持最平凡的家务已使这指甲大大变了形。

那些年轻的女寄宿生一开始很嫉妒这奇迹般的美,后来终于对它抱起欣赏的态度。第一星期还没有过完,她们便喜欢上了天真的艾丝苔。她们很想知道一个十八岁姑娘的内心隐藏的痛苦。这姑娘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任何学识,任何事物,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即将给大主教带来使一个犹太人皈依天主教的荣光,给修道院带来她受洗礼的节日。女寄宿生们觉得自己比她受教育的程度高,也就宽恕了她的美貌。艾丝苔很快学会了这些出身高贵的女孩的举止,温柔的说话声调,穿戴和姿态。她终于恢复了自己的第一天性。艾丝苔完全变了,当那位世上诸事似乎都不会使他感到诧异的埃雷拉第一次来看她时,竟吃了一惊。女修道院院长就这位他所监护的孤儿向他表示祝贺。院长在教育生涯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可爱的性情,更具有基督徒式的温柔,更真实的谦虚,也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求知欲。一个姑娘遭受过如这个可怜的寄宿生遭受的痛苦,并期待着如这位西班牙人向艾丝苔许诺的报偿,她进教会的最初日子里很难不做出这样的奇迹。耶稣会会上在巴拉圭也曾使教会面目一新。

“她真能感化人心。”修道院院长亲吻着她的额头说。

这句本质上符合天主教教义的话,说明了一切。

课间休息时,艾丝苔很有分寸地向女伴们询问人世间一些最简单的事情,这些事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孩子在生活中最初感到惊诧不已的那些事一样。当她听到她受洗礼和初领圣餐那一天,她将穿上白色衣服,戴上白缎头带,白色飘带,穿上白鞋,戴上白手套,头上还要饰上白色蝴蝶结时,她在女伴们面前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女伴们见了十分惊异。这与热弗泰在山上的那一幕正好相反◎。妓女生怕别人看透她的心情,便用事先设计好的这情景来表示喜悦,以便把那可怕的悲哀埋藏在其中。当然,她已经脱离的生活作风和她正在养成的生活作风之间的距离,与野蛮状态和文明状态之间的距离一样大。她与《美洲的清教徒》◎中杰出的女主人公一样妩媚,纯朴和深沉。她在不知不觉中,心里也受着爱的折磨,这是一种奇特的爱,一种欲望,由于她已经懂事,这欲望比童贞未凿的处女更加强烈,虽然这两种欲望都有同样的原因和结果。

◎热弗泰是传说中的一个以色列法官,他将女儿献给上帝,其女与女伴们上山哀哭自己终生为处女。这是《圣经》中的一段故事。上山哀哭的是热弗亲的女儿,而不是热弗泰。这是巴尔扎克记错了。

◎这是美国小说家库柏一八二七年发表的一部小说。

最初几个月中,她对与世隔绝的生活感到新鲜,对自己能受教育感到惊喜。人们教她做各种活计,参加各种宗教仪式。神圣的决心所激发的热情,自身唤起的友爱所带来的愉快,还有对业已唤醒的智能的训练,这一切都有助于抑制她的回忆,甚至抑制她正在为新的记忆而作出的努力,因为,她要忘却的东西跟她要学习的东西一样多。我们身上有好几种记忆,肉体和精神都有自己的记忆。例如怀念过去,便是肉体记忆的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月,这张开双翼飞向天堂的纯洁无瑕的心灵,如此勇猛有力,无法被降伏的心灵,被一股暗中存在的力量所阻挡。这力量从何而来,艾丝苔自己也不明白。她像苏格兰绵羊一样,希望躲到一边去单独吃草。她不能战胜放荡生活中发展起来的本能。那些她发誓弃绝的巴黎泥泞的街道又在呼唤她么?她那恶劣的生活习惯的锁链已经断裂,是否还有一些被忽略的砌入部分仍然与她相连接呢?她是否还感受到它们呢?如同医生所说,老兵失去了某一肢体,但仍然会感到这一肢体在疼痛。恶习和它的派生成分是否已经在她身上深入膏肓,而圣水还尚未触及隐藏在那里的魔鬼呢?上帝大概会宽恕一个女子把人间的爱与神圣的爱互相混淆,这个女子为一个男子作出了极为巨大的天使般的努力,她还有必要再与他相见吗?人间的爱把她引向神圣的爱。她身上是否正在进行生命力的转移,而这种转移是否导致她不可避免的痛苦?对于这种状况,一切都还是疑团,还是晦暗不明,科学不屑进行研究,认为这个题目太不道德,太损害人的名誉,似乎连医生和作家、神甫和政治家也摆脱不了这种嫌疑。然而,有一位医生勇敢地开始过这方面研究。由于他死了,研究便告中止,成果很不完整。◎

◎这位医生可能是乔尔杰,发表过两篇关于粮神病和忧郁症的文章。他于一八二八年去世,时年三十一岁。巴尔扎克与他有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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