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1 / 1页)
我不想对牢房多做描写,古今中外描写牢房的文字已经够多,况且牢房就是牢房,不是家居、旅店和宾馆。不要奢望牢房会给你的生活带来舒适和安定。但我发现这间关押我的24号牢房有些特别:只有门没有窗,像一座洞窟。这不由使我想到了大仲马笔下的巴士底狱。头上亮着一盏狱灯,很昏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犯人坐在一个从墙这头通到另一头的大通铺上吃饭。这时已快吃完了,因为犯人们正在进行吃饭的最后一道工序——仔仔细细舔自己的碗。来了新犯人他们俱无动于衷,只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看,仍然干自己的事。只有一个四十岁模样的长脸犯人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我。我也看看他。给我的印象是他的眼睛很有神。看了一刹他开口问道:刚来的?我点点头。他又问:姓名?我答:周文祥。他再问:从哪儿来的?我说K大学。这时所有的犯人便一齐把眼光瞅向我,似乎突然之间我变成了一个让人留意的怪物。正诧异间,长脸犯人开始向我自报家门,说:我姓崔,大伙儿叫我崔老,是这牢里的头儿,以后有事就问我。介绍完自己,他又问我吃饭了没有。我摇摇头。他指指通铺示意我坐下,便冲门高喊报告。一道亮光从靠走廊的那面墙上射进牢房,就像刺入黑暗世界里的一把剑。我发现那是开在墙上的一个喇叭形的洞,外窄里宽。不久一张脸在外面挡住射进牢房里的光。我认出是那个刚把我送进牢房里的管理员的脸。他尖声问有什么事。喊报告的“崔老”说新来的犯人没吃早饭。外面说:派个人去打。洞门关了。一会儿铁门开了。崔老指指通铺上的一个小个子犯人说你去吧。被指定的小个子犯人像拉肚子跑茅房般蹿出牢门。铁门又重新关闭了。进屋时间稍长眼睛便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我看清这是由两小间连成一大间的监室。贯通屋子的大通铺是土垒成,我觉得叫炕更恰当些。炕上铺着席子,靠墙那面一个挨一个摆着铺盖卷,整齐划一。刚吃过饭的犯人坐在各自的铺盖卷前,坐的姿势也同样整齐划一,打眼一看,活脱脱是一拉溜秃头和尚在打坐。也许正缘于有了这种初始印象,后来我只要看见了庙宇便会想到监狱,看见和尚又会想到犯人。其实这类比是很荒谬的,这两者形似而神不似:和尚是为信仰而磨炼自己,犯人是接受惩罚而坠进无边苦海。
铁门再次开启,刚出去的小个子犯人为我打来了狱中早饭,放在炕前的长条木板上。这份饭立即吸引了全牢房犯人的目光。我打量一下我终生都难以忘记的头一顿狱饭:一个拳头大小的玉米面窝头,一碗成分同样是玉米面的稀粥,一小块咸萝卜。崔老指指说老周你吃吧。老周?我不由一怔,以为是说别人,可当明白老周就是我时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坏了。当然我不是说在这之前我的心情有多么好,自从被批判被打成极右后心情就没有好过,而今天被逮捕进了监狱则心情更糟。但此时此刻的一声“老周”使我在意识中明确了这样一个现实:即我的青春已被关在铁门之外,离我而去了。我不再是“小周”、“周文祥同学”、“花和尚”(同学给起的外号),而成了“老周”以及28611,我成了灰蓬蓬犯人族中的一员。为此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情绪占据了我的心,使我的心一阵一阵的刺痛。当崔老好心催促说老周趁热吃吧,我竟然冲他吼叫起来:我不吃!不吃!崔老惊讶地看着我,别的犯人也以同样的神情紧盯着我,一时我被盯得有些慌,心想不吃还违犯了狱规了么?中文系一位讲师在肃反运动中被逮捕后发现抓错了,放了。这位讲师在讲课时经常谈他这段“不平凡”的经历,他说人无论如何不能“犯事”进监狱,进去就不是个人了,管监的把你当畜生看待,而那些“牢头儿”狗仗人势更邪乎。联想到刚才为我打饭的小个子犯人对崔老那副屁颠样子,我寻思是不是由于我忤逆了崔老才有犯众怒的?我不吭声。崔老和众犯人还紧盯着我。崔老问一句:老周你不吃了吗?我说不吃了。他又问一句:老周你真的不吃了吗?我还说不吃了。他紧接着再问:老周你确实不吃了么?我被问糊涂了。反问道:难道不吃不行吗?这时崔老脸上露出笑容,说没什么不行。遂朝打饭的小个子犯人做个手势脸却冲着大伙说:分了吧。就见个个脸上都绽出喜色,刚才盯我的众多目光又呼啦啦转向了小个子犯人。这时小个子犯人已雷厉风行遵照崔老的吩咐着手分我那份饭了。
他们总是沾沾自喜地对别人指手划脚,却从没勇气对自己进行精神体检,没有勇气对一切既定的历史秩序进行富于创建的质疑,更没有勇气在“自剖”的层面上重新找回自己的精神立场。这是知识分子自身的不幸,也是人类在历史进程中所暴露出来的潜在危机。尤凤伟显然已意识到了这种危机的存在,并对之进行力所能及的反抗,这在当代写作中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正是从这个角度上说,尤凤伟的艺术追求,与我们这个时代异常浮躁的文学征兆显然是不相符的。这种不相符,是由他内心中所无法释怀的知识分子立场所决定的,也恰恰证明了尤凤伟对自身独立精神空间的顽强维护。他自己曾说:“我承认自己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即使有被别人视为浅薄的危险也不改初衷(真是没救)。正由于觉得‘责任’在身,在选择写作题材时总惦记着作品的社会性,着眼于那些对中国人命运有着深远影响力的方面。”因此,尤凤伟的小说虽非尽善尽美,但是他那稳固的内心立场,恒定的审美目标,浓郁的忧患意识,热切的拯救愿望,以及对知识分子角色与使命的自觉张扬,都是我们这个时代十分珍贵的品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这一代人继承的是荒诞的历史,这历史中混合了堕落的革命,误入歧途的科技,以及陈旧的意识形态。作为这个背谬历史的继承人,我们必须以鲜明而强劲的精神膂力,来重建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尊严,重塑每个个体的人在历史承诺中的职责和使命。尤凤伟的全部写作,就完整地体现出一个作家的这种使命和责任。别尔嘉耶夫在评价别林斯基时说到:“对他来说,文学批评只是体现完整世界观的手段,只是为真理而斗争的手段。”同样,对尤凤伟来说,写作也只是体现他的人生理想的一种手段,是他为了自己所认定的道义与公正,而进行不懈抗争的一种手段。
没有责任感的写作是可怕的。将责任定位在怎样一种社会历史的层面上,以何种方式来艺术地传达它,将决定一个作家最为基本的精神品质和全部的内心修养,也预示着他的创作将有可能抵达的某种精神深度。尤凤伟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强调自身写作的责任感,并非为了获取某种意识形态代言人的合法身分,而是明确自己坚持知识分子职守的精神立场,以及对民间社会深切关注的终极目的,表明自己内心深处的忧患意识和救赎情结。萨义德说:“在世俗的世界里——在我们的世界,经由人类的努力所制造的历史世界和社会世界里——知识分子只能凭借世俗的工具;神启和灵感在私人生活作为理解的模式是完全可行的,但在崇尚理论的人士使用起来却成为灾难,甚至是野蛮的。的确,我甚至要说,知识分子必须终生与神圣的幻景或文本的所有守护者争辩,因为这些守护者所造成的破坏不可胜数,而他们严厉残酷不容许不同意见,当然更不容许歧异。在意见与言论自由上毫不妥协,是世俗的知识分子的重要堡垒:弃守此一堡垒或容忍其基础被破坏,事实上就是背叛了知识分子的职守。”在我看来,这段话是对尤凤伟反潮流式写作的最好注解。
文/洪治纲(文学博士,一级作家,广州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
·SEQUENCE·
第一部京畿秋千架
一
北京人大都知道西城区有个草庙子胡同,就像重庆人知道歌乐山有白公馆渣滓洞一样。将其相提并论自会使人想到前者与后者一样不是个温柔瑞祥之地。日本人占领北平期间这座胡同的24号大院是他们关押抗日志士和共产党人的地方,后来当了副总理的薄一波和当了北京市长的彭真都曾在这里被关押过。日本人投降国民党接收了北平,他们在这里关押政治犯人。北平和平解放新中国成立这大院也做了同样的用场。一条不起眼的胡同被历代统治者都委以重任,使人想不通这地场究竟有何玄妙。说起来这里实在是普通而普通,寻常又寻常的了,不了解情况的人即使走到近前都不会发现这里是一个关押犯人的凶险地。胡同里人来人往,大门口没有岗哨,墙上没有电网,从敞开的大门看进去与许多北京人的住处没有任何区别,可当你走进去,再拐上一两个弯,你就会感到气氛不对了,你脑袋里会一下子跳出两个字:监狱。
我是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关押在这座赫赫有名的草庙子胡同政治犯看守所。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天是西方人过的圣诞节。苦难从这个日子开始使我终生都对主难以产生亲和,尽管我知道这没来由,可当没来由的灾祸突降于身时你迷乱的思绪也只能没来由。我没有查过中国当年的历书,那个飘雪的寒日当是冬至的前后日。冬至——冬天不期而至。而对于我,长达二十二年的人生严冬也就从这一天开始。
我被关进24号牢房,犯人代号是28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