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第1 / 1页)
——这一则记事使我想到俗语“马熊有人骑,人善有人欺”。只因佟管教不在,中午收工时大伙一齐向郝管教要求到清水塘边吃饭,因干活的地方离清水塘足有一里路远,一来一回要许多时间,郝管教看看大伙热得不成样子,答应了。于是大伙兴高采烈地“移师”清水塘。
一边吃饭一边往身上撩水解暑。有人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又得寸进尺向郝管教提出下塘洗澡的要求。但未被郝管教采纳。这就说到了落水的高冲。自从上次“对质”事件之后,高冲对我一直很友善,说谁要欺负我就对他说,他会帮我把事情摆平。我知道他能,同室的十几个人包括班长在内都有些怵他。开始我不想仰仗他的势力,我想我与人为善别人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不久我便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有人见我当了犯人还文质彬彬的很看不上眼,就挤对。我的眼镜动不动就找不到了,谁帮你“找”到了就向你索取报酬,见什么要什么,不给就骂骂咧咧。不仅如此,我的东西还常常不翼而飞,这些我都忍了。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无法忍受,我的右邻铺是个五十多岁的刑事犯,就是前面提到的我中暑后奉命往我身上撩水的曹先佩。曹是廊坊一所中学的会计,因奸淫幼女罪入狱。他的案子我听高冲说了,着实蹊跷:有一天早晨曹去上班,不料没去学校,倒走进派出所里。人家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来交待自己的罪行。问有什么罪行。他说他犯了奸淫幼女罪。问奸淫的是哪个幼女。他说是院里邻居家的女孩。做了笔录后就把他拘留了。派出所又去到女孩家取证。结果无论是那女孩还是那女孩的父母都矢口否认有这回事,那女孩还说曹爷爷是个好爷爷。对此派出所的人认为是当事人“家丑不外扬”才予以否认的。既然曹本人都承认了,哪还会有假?就把这案子报了公安局,直至后来判了罪。这事看起来荒唐,可实实在在就是这么进了劳改农场。犯人间不知避讳,有人问他到底和那女孩有没有奸淫,他一会说有,一会又说没有。弄得大伙也不辨真伪。
我无法忍受的事是夜间睡觉时常常受到他的侵扰。一开始是向我这边拼命地挤,再后来就把手伸进被窝里乱摸,好好的觉就叫他搅醒了。上学时我就有失眠的毛病,入狱后又加剧,到了清水塘由于劳动的缘故竟好了,一觉睡到钢轨敲响。不想被这强奸犯一搅闹又开始失眠了。
你真得佩服佟管教眼力,可谓是光棍眼里打不进沙子,我一睁眼他就发现了。他朝李曹挥挥手说行了,你们干活去吧。李曹就撇下我去了。这一刹那我才明白刚才出了什么事。我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看看佟管教,佟管教还是挺古怪地看着我。自那天发生与高冲“对质”的事,我就发现佟管教看我的眼神有了改变,就像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似的。我怀疑他对那天我和高冲的表现是不大相信的。只是抓不住把柄罢了。站起身后我说佟管教我去干活了。佟管教没吭声,我就离开塘边,寻找刚才倒下去的那条地垄。
这些天中暑的事情是不断发生的,中暑的原因是天太热与劳动强度太大。可我怎么记的是“因缺乏劳动经验引起了中暑”呢?难道劳动经验与中暑二者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是这么回事。
我所说缺乏劳动经验是暗指缺乏偷懒耍滑的经验。对我们劳改犯人来说,这种经验可是太重要了,至关重要。因为我们一天到晚牲口般地被驱使奴役,累死累活,没有人怜惜你,只要不累趴下就得干,劳动强度达到极限,当局压根儿不考虑我们能否承受得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只有像国际歌上唱的那样“自己救自己”。犯人们摸索出一套磨洋工的本领,干花架子活,只要离了管教的眼就胡弄。就说锄玉米,看样子是弓着腰一锄一锄地锄,真实的情况是锄头只蹭着一层地皮,锄过去草还好好长着。还有比这更高级的偷懒手段。高冲就出类拔萃,他的办法是在干活的时候找郝管教谈心,说心里有疙瘩需郝管教帮他解开。郝管教在整个农场以善做犯人思想工作著称,名声很响。他对自己的要求是犯人有思想问题不过夜。所以高冲一报告有思想疙瘩他就立刻在地头上和他促膝谈心。但是高冲的疙瘩也太多了,今日解开了这一个,明日又生出了另一个,像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熟知高冲伎俩的人常这么逗他,说下次该让郝管教解决你的鸡巴疙瘩了是不是?这时高冲就嬉皮笑脸,说这问题郝管教可是爱莫能助的,要解决只有把我发配到“东宫”去(后来我才知道“东宫”是帽儿山劳教大队女犯中队的别称)。可以说磨洋工的方式方法是五花八门的,管教们对此十分痛恨,一经发现就狠狠处理。对比之下,我们新到的右派犯人还是老老实实干活的,不敢造次。一是文化人的胆子本来便小,更重要的是想好好表现,以此证明即使被打成阶级敌人还仍和党一条心,这种证明可以为以后的平反做铺垫。由此看来,我中暑的原因就不单单是“缺乏劳动经验”的问题了……
8月19日:晚饭后分到二斤梨,一角钱一斤。吃了一个,味道极佳。其余留着慢慢享用。
——可以说“大事记”矛盾百出。既然是分到的梨,怎么又花了钱呢?自然这也没有深究的必要,所以记了分梨是因为触景生情想到了冯俐。在K大三年级的时候,冯俐从舅舅家带回一些水果,其中有一只梨,个头很大。我问冯俐是什么梨,冯俐说是凤梨。她让我吃。我说分了吃。冯俐说梨是不能分吃的。分梨即分离这一民间禁忌我是知道的,但我并不在意。我用手拍拍冯俐的面颊说我要独吞这个冯俐(凤梨),分食这只凤梨。冯俐笑,说现在你只有资格独吞这只凤梨。我仍坚持两人分了梨吃。冯俐说难道你希望和我分离吗?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唯心学说,分离与否只取决于我们俩,不取决于别的。在我的坚持下梨分着吃了。我写的“口味极佳”很不真实,不是说梨的品质差,而是吃梨的时候我品尝到的内心的苦涩。现在不是真的和冯俐分离了吗?我不由得想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无形力量在左右着人的命运么?“分离不分离只取决于我们”,这看似正确无误的话在现实中并非如此。
8月20日: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引用这句俗语是为了记住与将军在清水塘农场的第二次见面。头一次是来农场的第二天。全场突击收麦。那天我的任务是往马车上搬送麦捆。在三中队的将军也干同样的活。我把麦捆扔到车上后正要往回走,这时看见扛着麦捆从另一块地里走过来的将军,他也看见了我。要想搭话只有我站在原处等他过来。但这是不成的,就返身走开,没接上话。从此我格外注意三中队的活动,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将军比我早一个月转北监,判的也早,不知道刑期是多少。看见他我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他是我在这里逢上的头一个熟人。况且在草庙子看守所期间我们相处得很好。自崔老离去后,将军也给了我不少照应和安慰。我对他怀有感激之情。另外我还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下其他狱友的情况。再次见到将军就是记下“将军不下马”的这天,我和他作为各中队的公差去场部领东西,碰面在仓库门口。当时领东西的人很多,吵吵嚷嚷,争先恐后,这正给了我和将军说话的机会。我首先问他判了几年,他说十八年。他又问我,我相告了。也许他猜到我的心里,不待我再问就把他所知道的其他狱友的情况向我一一禀告,谁谁判了多少,谁谁在哪里服刑,他最后才说到崔老,言简意赅:崔老他作古了。我没表示惊讶,崔老的这一结局是在意料之中的,崔老自己就说过不是回家过年就是到阎王爷那里过年的话。家没回成,自然只有阎王爷那里可去。将军的消息只是对一种已预知结果的事实做了印证罢了。但听到崔老的死讯我是很悲伤的,心有疼的感觉。我和将军还说了其他一些话,多遗忘了。只记得最后他对我笑了一下(将军的笑很有特点,眼和嘴都合拢成向上弯曲的缝),说句:忘了所有的一切吧,大学生,把脑袋空出来会少些痛苦的。我没回应,只是想难道我们还有忘记的权利吗?如果有我还用得着如此挖空心思写这劳什子“大事记”吗?
8月21日:晚饭后郝管教找我说话,告诫我要克服知识分子的骄娇二气。我认为这样针对性极强的教导对我非常及时。
——首先我得承认受郝管教的教育是件很轻松的事。他待人很温和,不像其他管教干部那样时时事事表现出职业的严酷。前面说过他似乎有一种为犯人解决思想问题的癖好,表现出来的善意与执著就像一个狱中牧师。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受教育,使你成为一个优秀犯人。只是因为他施教于人的愿望过于强烈,从而使他的做法显露出与他的管教身份不太相称的天真气。比如说他识破不了高冲对他明显的利用,以使高冲那并不高明的伎俩屡屡得逞。总而言之,郝管教属于管教干部中很特殊的一种。他强悍的躯体内包藏着一颗温柔的心。他和我说话是与新到犯人的例行谈话,要点是希望我克服知识分子的骄娇二气。我的理解是未见得他已经认为我有了骄娇二气,而是针对知识分子的通病给我打一支预防针,算是防患于未然吧。亦可见郝管教的良苦用心了。
8月23日:今天锄玉米,高冲不慎落水,众人一齐救援,受到郝管教的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