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第1 / 2页)
团河农场。
具体位置在哪里?
北京南郊,你知道有个叫南苑的地方吗?
不知道。
我所说我乐岭不堪回首,其实更是难以回首,无法回首。因为在这期间我没有在纸上留下一个字,一切只能凭借记忆。这使我感到恐惧,感到茫然无措。我总是依赖文字,认为白纸上的黑字如同钉在墙上的钉子,有钉子才能挂住许多东西,而有文字就能牵引出许多沉沉往事(如清水塘期间留下的大事记对未来的回忆就大有裨益,而在御花园期间留下的那本日记使后来的记忆更为清晰)。到我乐岭后我好像回到了人类的蛮荒时期,似乎人世间没有发明出笔和纸。我要说明的是不留字迹并非是担心所谓“一字入公门,十牛拉不出”,也并非是谨记犯人中流传的:思想是气体,语言是液体,文字是固体(由此可见白纸黑字最要命)。都不是。而是我乐岭劳改当局严格禁止犯人进行一切“非正当”书写(正当书写界定为思想汇报,检查材料及揭发材料)。家信属正当与非正当之间的书写,场方对每一封家信都要仔细审阅,不允许将农场的任何事情泄露出去。好像将“罪人改造成新人”也成了国家最高机密。开始我并不理解当局为何这般严格杜绝犯人的书写,是后来从一位管教干部嘴里才弄清楚了原委:原来场方也和我们犯人一样的信奉“文字是固体”,害怕犯人将发生在我乐岭的“种种”记录下来会给他们造成不利。说白了禁止书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封锁消息。事实证明,采取这种手段确也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后来离开的犯人提到我乐岭只是“邪乎啊邪乎”地叫苦,而对于“邪乎”种种却大多回忆不起来,正如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苦吃多了也记不得苦味儿。我也是同样,每当回想在我乐岭的那段时光眼前就像堆着一团乱麻,往事像隐于浓雾里,模糊不清。这令我十分地沮丧,难道所经历的一切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一切都好像根本没有发生?我甚至痛恨自己当初何苦那么乖乖地听话,到后来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相当长的时间对我乐岭的那段人生经历望而却步,我甚至想干脆把那里的一切完全从生活中(不是记忆中)勾了去,幸福的时光才值得怀恋,悲伤的日子只能给人带来伤感——并由此产生出对自己生命的否定,生命便涂上一层灰蒙蒙的色调,记着又有何益?
然而人真的是一种怪物,行进途中总要频频回首,总要执拗地记住什么。忘却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爱与欢乐不能,恨与苦难亦同样。就是说,我乐岭是不能令我释怀的,永远不能。那里的人、那里的事,以及那里的景物都是我生命中的环节,令我难舍难弃。我的心理状态又回到了入狱之初那种绞尽脑汁的回忆,不同的那时是被迫,而现在则是自觉自愿。我合闭双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障,我试图将雾障驱散,居然奏效。雾气像被风推动渐次从眼前飘逝,这时就展现出我乐岭苍凉粗粝的全貌,开始若隐若现,而后渐渐清晰,从上方鸟瞰,我乐岭像一颗从中间剖开的咸鸭蛋,蛋壳是环绕的青色山峦,蛋白是被白雪覆盖着的农田,蛋黄则是被高墙电网圈住的灰黄色牢城。没有声音,静静的,死去一般,这影像初现时竟感到一丝陌生,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到过这个地方。然而这种意识只保留了片刻,我便陡然觉出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熟稔,岂止是熟稔,这里是我的故地(被高墙电网圈围的),是我的家园(被辛酸血泪浸泡的)。这时我的身体不由得剧烈地颤抖,如同遭受从覆雪原野上刮过来的冷冽寒风。思维也凝固了,驻足不前。
我遭遇阻隔,不得通行,似乎已成“新人”的我不再被容许重踏禁区旧地,只能远远地瞭望,像个局外人。沮丧中我不由回想起曾教我筛时光的崔老,我坚信已作古的崔老曾给于我的启迪不会作古,我思考如何活学活用,怎样举一反三。也就在这一刻奇迹出现了,眼前的我乐岭开始退却远去,渐渐变成一个虚幻的背景,与此同时一张张面孔轮次显现在这背景中,我一下子认出了他们,他们都是农场里我所熟悉且有着种种“恩仇”的人。这些形态不一,表情迥异的脸就像在空中飘飘摇摇的风筝,闪闪烁烁,生动异常。同样在这一刻,通往我记忆的大门轰然打开,我觉得每一张面孔上都写着相关的字(如同在清水塘记的大事记),一张脸就是一把开门的钥匙,将我带进业已在记忆中逝去的我乐岭。往事历历在目了,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细想想也是顺理成章的,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每当我见到一个熟人却又一下子想不起名字时,我便赶紧在心里默念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要是该人姓韩,当默念到蒋秦韩杨时那个韩字便从中跳出,我就会记起他姓韩,以姓带名,名字也大致能够记起。有这种记忆方法“救驾”使我多次免除尴尬。而对于一张闪现于眼前的熟悉面孔,这面孔与之有关的一桩桩事情(事件)也就展现于眼前了,再举一反三,也就不单单限于人的面孔。
熟悉的环境与景物,如一棵小树,一堵石墙,都能够让人触景生情,见物忆旧,从而回忆起与此相关的诸多往事。这新发现令我兴奋不已,我已经畅通无阻,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管教、难友),一个个熟悉的场所景物(监舍、山坡、堤坝、石墙),凡此种种就成了我通往禁区的通行证。尽管由此召唤回来的往事旧事有些凌乱残缺,甚至时空倒置,但却原生原态又原汁原味儿……
吴启都——
每次回忆我乐岭,不知为什么首先闪烁于眼前的总是吴启都吴老师那张山羊脸。因为他是我母校K大的人?因为他的恋爱故事不同凡响已在我的记忆中扎下了根?还是他的美好姻缘最终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在我心中造成难以磨灭的冲击?我说不清。而每当想到吴启都我眼前又同时出现他的妻子齐韵琴和儿子小建国站在警戒线外向犯人队凝望的情景。这种联想应该说是必然的,就像我每次想到竹川眼前总会出现他的儿子小竹涛那般。屈指一数,我与吴启都自一九六○年春在清水塘农场分别已整整六年了,我不知道这六年中间他转了几次场,都到了何处。只知道他是在这次政治犯大迁徙行动中从京郊团河农场转到了我乐岭,比我早来半个月。我一直这么想,如果当局确实担心政治犯在京津周边会给国家带来危险,而对吴启都的担心却完全是多余的,“危险分子”中间不应该包括吴启都,因为即使他有心给国家来点什么“危险”,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是说他的身体瘦削,而是说他的魂魄已离身而去,成了一具空壳。清水塘的难友送了他个外号叫“植物”,很是贴切。六年多过去,植物仍然还是植物,只是日见枯萎。见面我端详了半天才认出他来,我呼了声吴老师,他看着我,眼光空洞,好半天才对我点点头,问句你是周老师?我说我是周文祥,也是K大的,不是老师是学生。我这么介绍自己是为了帮助他进行回忆。他点点头,似乎对上了号。我们就说起了话。从对话的过程,我惊奇地发现,吴启都的魂魄并没有完全出窍,而是在他的躯体中进进出出,进去时他说话尚为正常,离去时离奇的话语就犹同痴人说梦,这情状让人惊骇,又让人匪夷所思:
周文祥你从哪里来的?
双山农场。
那里好不好?
挺好的。吴老师你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