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第1 / 3页)
清水塘之后又转了几次场?
三次。团河、广河、我乐岭。
还好吧?
老了,成了白毛男。
我也成了三十多岁的小老头。
犯人们看着这情景能不感到威慑么?据萧恒讲傻朱在团河以监管犯人严酷著称,殴打犯人是家常便饭。因而他管辖的那个队经常得到队部的表扬。我不由想到了清水塘那位以善做犯人思想工作著称的郝管教,他是个好人,对我们犯人充满友善,希望我们能顺利度过刑期。他这样的人在劳改农场就吃不开,多次受到批评。问题在于犯人并未珍惜郝管教的良苦用心,不仅不把他放在眼里,反倒利用他的宽厚仁慈玩一点为自己谋好处的小伎俩,这也包括我。想到这些心里便颇感内疚,也颇多感触。看来,人是个贱物,不知好歹。由此说来,让傻朱这么个动物对我们施虐施暴倒是天理昭昭的了。
冯俐(梦中)——
先是听见了歌声,是熟悉的《西波涅》。我循歌追去,见辽阔的原野上有一个人在扶犁耕地,是冯俐。心中不免产生疑窦:冯俐咋老是耕地不止呢?我快步奔过去,叫她的名字。看见我冯俐朝我一笑,说你来了。我说来了。她没停下,继续赶牛向前犁,我跟在后面。她说今天天气好,争取多耕几亩地。我问耕完了地就播种吗?她说不播种。我不解,问不播种耕地干啥呢?她反问一句为什么耕地就一定要播种呢?这不是太功利了吗?我心想最近冯俐是咋的啦,怎么净说些着三不着四的话?我没吱声,因为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牛身上,我发现牛走得极缓慢,老态龙钟,吭哧吭哧地直喘气,后来干脆停下来了。冯俐摇摇头说它累了,让它歇会儿吧。我说从前这头牛可是很有力气的,能拉着犁上山。冯俐说你见过?我说见过。冯俐说那时候它行。我问它老了吗?冯俐说老倒不老,如果和人相比,也就相当于你这样的毛头小伙儿吧。我说它的体力与年龄不相称。冯俐说这其中有个缘故。我问什么缘故?她说它阉过了。我有些吃惊,问好好的牛为啥要阉它?冯俐说这还用问么,干活的犍牛都是要阉的,阉了它就心平气和了。就说这头牛,阉之前可以用“初生牛犊不怕虎”来形容,干活是蛮有劲儿,可不听调理,还要耍威风,阉了脾气好多了,顺顺溜溜地拉犁。可见阉是大趋势。我听着不对劲,说这成什么话。冯俐说是的,阉是大趋势。我听她这么强调阉,意识中也似乎有些赞同了,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时冯俐说周文祥咱们一起唱个歌吧。我说行。她说唱啥呢?我说还唱《西波涅》。冯俐说不唱它,老掉牙了。我问那唱啥?她说唱《我们的田野》。我说好,就唱《我们的田野》。冯俐看着我,然后把双手举在胸前一挥,我们就唱开了……梦是在唱中醒的。这是我到我乐岭后做的头一个与冯俐有关的梦,所以记得很清楚。醒后心里极难过。这些年我一点不知道她的下落,不知她是死是活。
张撰——
张撰从场部回来取东西,神采飞扬的。见了我热烈地将我抱住,说又见面了老周,太高兴了。我说我也很高兴画家。我又说你给我画的那张画我一直珍藏着呢。他说现在有颜色了,可以画张彩色的。你想要幅什么样的呢?我想起不久前做的与冯俐在一起的梦,心里一动,就说画一个宽阔无边的原野,一个女孩子在扶犁耕地,拉犁的是一头牛(我本想说是阉牛,而转念一想阉牛又如何表现呢?遂作罢),背景里有一棵树。他听了微微闭目,我知道他是在意识里组合这个画面,他张开眼睛说听起来很美,也很有意境。下次回来就把这幅画带给你。因他急着回去,没说更多的话。
你还有几年呢?
不到十个月。
李戍孟——
在我乐岭头一眼见李戍孟明显感觉他苍老了。由此我想起小时候听爷爷常念叨的一首“人老先从哪里老”的歌谣,其中有一句是:人老先从头上老,白发多黑发少。这一句正对上了李戍孟。在清水塘时李戍孟便生出了白发,不多,星星点点掺杂在黑发中间,几年工夫,白发与黑发的关系倒置,是星星点点的黑发掺杂在棉絮般的白发中。其实李戍孟才四十岁出头。
据说人的早衰与多种因素有关,如遗传、营养不良、体力透支、骤然打击、精神悲观等。李戍孟属哪种因素所致?难以论断。如果硬要从其中选出一样,我想归于精神是不会错的。因为从生活境况上讲,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伙食,一样的劳动强度,别的待遇也都差不多。不同处惟在各自的精神世界里。李戍孟的精神一直是压抑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很投入地写作,恐怕也是一种自我排解方式。我和他在我乐岭监舍里的头一次交谈是背对背的,各人拿一张报纸佯看,轻声地说话。话音被报纸反射到对方耳畔,如果各自将报纸弄成一个弧形,就会合拢成一个小小的话语封闭区。这种不知被哪个犯人发明出来的伎俩被我们犯人广泛地使用,并称之为“我乐岭交谈”。那天我与李戍孟的我乐岭交谈大致如下:
李老师久违了。
五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