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第1 / 14页)
他抬头看着天边,眼睛中闪着奇异的光。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慑,也呆呆地望着他。好久之后,他突然说:
我们租了一条小船,他划,我坐在船头玩水。烈日把水都晒温了。只一会儿,他的额上已布满汗珠,他把船搁浅在沙滩上,我们相对静静地坐着。这是个十分炎热的下午,风是静止的,天上的浮云好像都不移动。我觉得脸颊发烧,脑中膨胀。过了许久,他说:
“走吧!该回去了!”
“高兴起来!珮容!”
“还没有一定,也许五、六个月以后,也可能几星期以后。”他说,淡淡地,好像在讲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我忽然对他萌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他说得那么轻松,轻松得可恶!这个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了解他多少?相交半年,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恨恨地瞪着他,说:
我勉强地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样勉强。我觉得心中充满了激情和哀伤,泪水悄悄地升进了我的眼眶里,在我眼眶中打转。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着,不让泪水滚下来。他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
“什么时候去?”我问,呼吸急促,我的手抓紧了船舷。
“别难过,在你这一生,这种分离总会有的。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有很光明的未来,你是个值得人羡慕的孩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流泪呢?我是流浪惯了的,从不会在一个地方久住,你问过我为什么和我的女儿分开,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关。那时候,我很年轻,而且很苦,我半工半读地进了音乐学院,同时我和一个富家名媛恋爱了。她的父亲反对我,甚至囚禁起她来,但,她私自来找我。为了她,我没有毕业,我们逃到远方,没有一点积蓄,也没有工作能力,我只得参加一个巡回乐队,到各地表演,这是我流浪生活的开始。她也跟着我到处流浪,一年后,孩子落地了,娇生惯养的她,实在吃不了这种苦,而我又无力改善这种生活,于是,争吵发生了。我没办法请佣人帮忙带孩子,她又要带孩子,又要洗衣烧饭,而且三两天就转换环境,这些,把她折磨得瘦骨支离。她开始责备我没有用,骂我连家都养不好,发誓不愿再过流浪的日子,甚至于骂我不是个男子汉!我在她的责备下几乎要发疯,看到她吃苦受累我又难过得想自杀。在苦闷了的时候,我就喝酒求醉,结果,我们的生活越来越恶劣,我酗酒,她骂街,孩子哭叫不停,整日几乎没有片刻宁静。一天,我醉了,她又叨叨不休地骂了起来,趁着三分酒意,我叫她滚,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她跑到我家里来找我,我就不会拿不到毕业文凭,更不会找不到一个正经的工作,也不必吃这许多苦。这些话伤了她的心,第二天,我表演了节目回来,发现她已经走了,把孩子也带走了!从此,我失去了她和女儿,我在灯前发誓,跑遍天涯海角,我要把她们找回来,到现在,我已经找了十七年了。”他看着我,感伤地笑笑。“珮容,你是个快乐的孩子,你不会明白人生也有苦的。”
“是的,我错了!”他无力地说,“珮容,相信我,我是把你当女儿看的,你是——你——”他困难地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你长得太像我的女儿,我一直有个幻觉,以为我是带着我的女儿散步,带着我的女儿玩,我在给我的女儿讲音乐家的故事,教她拉小提琴……我忘了你可能没有把我当作父亲看。是的,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好半天没说话,然后叹口气,显得十分懊丧。
他的声音苍凉忧伤,我注视着他,他似乎在一刹那间变得苍老了。我坐近他,激动地抓住他的手:
“我说,你为什么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为什么要和我一次又一次地约会?你是什么鬼存心?”
“好吧,”我说,“你把我当女儿看好了,但是,不要走,行吗?”
“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他说,避开我的眼光。
“我知道了,”我说,“你又要去找你的女儿了?”
“走?走到哪里去?”我问,诧异地看看他。
他摇摇头。“不,我已经放弃了,这次,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后,她们或者也会到那个地方来找我的。”
“再过不久,我要走了。”
“你在说什么?”
他对我苦笑,用手抚弄我的头发,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样,他轻声说,“不行,珮容,许多事我们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他像受到针刺一样猛地跳了一下,立刻瞪住我的脸,严肃地望着我说:
我默然不语,第一次领略了人生的哀愁。他拍拍我的手背,鼓励地笑笑说:
“反正你是要走的,你惹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