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座中醉客延醒客(第3 / 3页)
身后只听艾可笑道:“好一副舔犊情深、天伦之乐的场面。韩兄,这妳可要谢谢我了。不是我,哪来的这父子间的真情相见?只是,不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时,韩兄也能这么顾念一下老父就更好了。”
他话里分明在嘲弄韩锷的不孝。那老人这辈子听到这刺耳之言原是多了的,可还从没一次这么让他感到这么深的屈辱过。他身子一颤,腿一弯,似乎要当场瘫软下来。可韩锷的手静静地扶住了他,那手臂里传来一股坚强,那坚强似乎要贯入那老者的心脉。——“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那老人心头悲惨地想到了这么一句。他从来没有想过在韩锷小时也给他羸得一回“看父敬子”的骄傲,而此生,他早已不奢愿别人再怎么“看子敬父”了。可,居然,居然今天终于等到了这场“看子敬父”,却又是这样一场“恶看”。
那老人忽用力挺了挺背,勉力站稳走好。他心中几乎悲慨:自己这一生,软弱已惯。但今天,他决不能腿软下来。他这一生,起码有一次要在这个他并不疼爱、甚或曾痛恨过他的到来的孩子面前撑也要撑出一点尊严。
那边的余小计却早红了眼。他虽小,可什么都看明白了。他可不似韩锷那般的潜忍,只见他一跳而起,戳指大骂,用指尖直指着艾可脸上跳起脚就骂:“妳算什么东西?挑粪的又怎么了?那粪要没人挑难道糊在妳屁股上不下来?妳们真是吃饱拉完没得事干了!妳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这两天关在妳那鸟王府,什么都听了来。妳、妳、妳……,一个大男人阴声怪气,和那个什么吕三材不清不楚,为小白脸报仇还报出花样来了!我韩大哥瞧不起妳不跟妳细说,我余小计可是赤脚惯了,不怕妳们那些爬灰钻洞、穿靴戴帽强充人样的假爷们儿!妳要泼,咱们且***就泼开了看。拨开妳那娘娘腔,里面胯里的东西也未见得比蛆好看!妳还有资格笑人挑粪,妳他娘的就是粪生粪养的!”
紫宸位份极尊,何况艾可更是出身富贵,一向意指气始贯了的,何尝受过别人如此痛辱?又是这么荤的素的夹杂在一起满是市井脏话的一顿抢白。只见他脸都气得白了,冷笑一声:“原来韩兄的小弟是深以韩兄出身为耻的!那我这个好人可做错了。韩兄,妳不管,我可不能不忍住不管了。有天就有父,一个人要是太忘本了,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了!”
可韩锷却猛地又扬起头来,他这一扬头,自己也没觉查的双眉一剔,面上神色一改晦暗,似是天上正有一声潜雷从他头上劈下来,而他的眉间也暴起了一抹闪电。艾可只觉得自己的心里突地一跳。座中却有人低低的欢声道:“来了!”
大家都要看看这个传闻“骄横”不可一世的韩锷的老父到底是何形状。只见远远的花径中,正有一个萎琐老人蹒跚行来。他的一条腿微微跛着,走起路来肩上一巅一巅的。可这跛只是给他平添了一分萎琐,反倒不让人觉得他可怜。他面上的颜色,混混沌沌,却象就算打上几十桶终南山最清的泉水,用上最好的皂角也洗不干净一般。他穿了一身王府的号衣,一个大大的“卫”字极端好笑地贴在他的背后。那衣裳炸眼的绿,号色也炸眼的白。他的腰也佝偻了,那不是平常老人的佝偻,而象是个给人哈腰哈惯了的人多年以后养成的习惯。只见他的一双老眼昏昏噩噩,颤步行来,并不敢抬眼看座中诸人,侧着身走到艾可面前站着,喉咙里含含混混怯怯懦懦地低声道:“刘总管叫奴材今儿歇息一天,说是爷传唤,叫到这儿来侍候,小的也就来了。爷,您有什么吩咐?”
——汉家规范就是这样的,即然是以礼法为尊,下人们是要喊那些“上人”们“爷”和“奶奶”的。尊亲尊亲,言必称孔孟的国度里原本就是这么来尊的。众人此时都惊呆了。韩锷的父亲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奴才?
韩锷的脸上划过一丝冷笑,口里只觉得好苦好苦,但他站起身,开口叫了一声“大”。“大”还是关中一地下等人家对父亲的称呼。座中还有人不信的,听了这一声,也不由全信了。
那老人这时才回过眼,也这时才看到了韩锷。他脸上登时象被人用力打了一拳似的,说不上是哭是笑的神情——这么多年,韩锷终于肯喊他一声“大”了,却是在、这么个场面。
说着他一蹙眉:“这小孩儿的一张嘴,好生可恶。”说着,他一拍桌子,手里的乌木镶银的筷子已向小计口里直飞袭过来。他这一下出手,怕不只是要了小计那红嘴里的满嘴白牙,还要穿喉而过,钉穿他的喉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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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就不知对这个老天爷不知道怎么派给他的儿子该做何对待。最小时,他没在意过他,打他,骂他,烦他。直到好多年后,父子已好久没相见后,他才知道了他的声名,又开始有些自傲,那自傲里却渗着一点自卑,让他更不想看到他,却又第一次开始觉得有些怕他。
——那老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正不知是何等滋味,却听艾可在那边道:“韩老伯,您老是在我府里洁厕行当差吧?不好意思,晚生惭愧,早不知道老伯有子如许。要知道,我怎么也不会屈老伯在家里天天挑粪了。”
旁边人听他谈笑而言,这才从适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原来……如此!大家面上都浮起会意的揶揄之笑。耳听那艾可出语嘲弄韩锷,座中矜持点的就抚髯低首,做忍俊不禁状,有猖狂些的几乎已忍不住大笑起来。却有一个虬髯汉子低低道了一声:“有趣!”
那老人擦了擦眼,脸上的皱折却直打颤,满座之中此时该以他年纪最老,可反是他表现得更象一个孩子,一脸惶惑,只差一点就似要当场哭了出来——他委琐软弱了一辈子,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虽说从小一直不为自己所疼爱,但长大了后他虽不在人前提,但深心里还是觉得好有面子的儿子,没想相隔多年之后,却是这样的父子相见。
他的身子有如一片落叶在风中簌簌发抖。韩锷却已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挽住了他的胳膊,说:“那边坐坐吧。”说着就扶着他向那末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