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江上晴云杂雨云(第1 / 2页)
长庚为他至爱,还是师父传与他的,从来还未有伤损。那一击之力却震得他头上束发之冠几欲开裂。韩锷一时面色惨变。他头上发已散乱,情知如此下去,自己必败,忽就合身扑上,竟与路肆鸣斗起快来。他这一击,已全没了道家清空宁静的用剑旨要。旁人看了,只道:“韩锷要完了。他心已乱,道门剑术最怕的就是心乱。”路肆鸣却眼光一亮。旁人都以为他三数招内,他必得大胜。可韩锷剑路却一变,竟于危如悬丝之际逼出骨子里的潜力来。他的剑法一改道门旨要,竟变得飙狂勇悍,气血两盛。当年师父曾说他这么使剑状如疯狗,那不是道门剑术,而是野兽般的战术了。韩锷也曾惭然而笑,不过师父责罢后又喟然叹道:“不过,要不是为了妳骨子里这份勇悍,我也不会收妳为徒的。道家剑术养生极好,但若用于技击之中,一意为空,最后只怕害人害己。看起来飘然一剑,无迹无踪,其实好多子弟也就误在了这个‘空飘’二字之上,太不切实。为人习剑,到不了太上忘情的地步,还是不要太空的好。小锷,妳剑式脱俗,但算不上我道门弟子。道家剑法于妳不过是一层表皮罢了。论到妳剑法的根底处的那股飙狂勇悍,与为师我取径不同,但也确实是让妳得以独立自振的风骨所在。”
韩锷出道多年,还从未有人逼得他用这师父所说的状如“疯狗”的剑路。只见他剑路里已全抛道家“后发制人”的旨要。他一向不惯与人争,但即刀剑临身,杀机迫眼,何妨斗他个血溅荒天!——所有的年轻,所有的不成熟,所有的还算幼稚的事物,不就是凭着这一股源于生命力的血勇锐气才可能图得个一己之所在?
远远的艾可一直淡淡含笑的脸色突然微变了。她一意压迫韩锷,就是为了想看看他那一抛矜持、一卸疏狂后那潜于骨子里的果勇。这样的神态,已有多久没见?在别的男子身上,以她所见,所有的人都秉承着父兄遗荫、在尘世规范中长大惯了,就是习于技击,一向也还有所师承,有所依托。久而久之,已全失了生命底处那一种本该掩之不尽的勇悍飙劲。可那样的争斗,才是真正男人的争斗,也只有那样的争斗她才爱看!
路肆鸣斗到此处,也已兴起。技击是什么?技击也不过是彼此凭着肢体完成的一场对话——强与弱,勇悍与怯懦,坚执与放弃,不甘与束手,都在拳与拳、刃与刃的交击中体现出来。
终于要出手了,旁观人等至此才全然提起兴致。路肆鸣的刀法技成于“不平堂”。“不平堂”在关右之地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武馆。可自从二十余年前,路肆鸣出道之后,以一把雁翎刀行“四明刀法”,声震关中之地,不平堂便再也没有谁敢加以轻视了。
“四明刀法”本脱胎于“不平堂”的“二明二快”之决,韩锷听师父提到过,讲究的是心明、眼明,手快、刀快,本还只属平常的技击之术,但到了路肆鸣手里,却凭己意创出个“四明刀法”来。据江湖传言,路肆鸣的刀法已到了“杀明”之境。刀式一招招极为清晰,断无一般派数的纠缠花巧。伤在他刀下,妳是绝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伤是怎么伤的。他的刀决据说就是四个字——“教而后诛”。这四字口气极大——韩锷眉头微微一蹙,情知这路肆鸣所修的功夫断然是极踏实平稳的路数了。这是他最担心的,要与之对战只怕大是不易。
却见路肆鸣并不多话,已离席而起。他走到场中,从腰上解下他那把佩刀来。平平稳稳地抽出刀,又认认真真地把刀鞘转身平放在席边草地上。
他手里的刀并不见出奇,只是一把精钢所铸的雁翎刀。但他的态度稳重笃实,持刀之式也全无花巧,一身气度与同居紫宸的艾可是大大不同。但平平常常中,已隐现出一代刀法大家的风度气派。韩锷的剑路世传洒然迅捷,路肆鸣也丝毫没敢将他轻视。韩锷冲他一点头,才要回身取剑,小计已从他那匹斑骓鞍侧解下他的剑来,一跳上前,恭敬递上。他两人身后就是韩锷老父那茫然无措的眼。小计递剑时却忽抬起一双精亮精亮的眼,直盯着韩锷,象是在说:“锷哥,妳会羸的,一定会的!”
韩锷冲小计微微一笑,转身面向路肆鸣。面对如此刀法大家,他也不由一改疏狂,诚心敬意地在出鞘之前说了一个字:“请”。
尊亲之道就又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他们提了出来——韩锷心头冷冷一笑,却忽然挥指空中一夹,只听空中一声爆裂之响,那飞来之筷已在他两指之间被夹成四段。/Www。Qb⑤。C0m他回目淡淡对余小计道:“小计,妳别乱说。”
他转眼望向那艾可,“这位艾兄并非不男不女。她……原本就是个女子。”
“至于她与吕兄的事,那是她自家的事,也不是咱们可以乱道的。她金枝玉叶,不比我等江湖草莽,如我认得不错,艾兄好象还贵为王府里的千金吧?”他终于认出了那艾可是谁。只见他面上若讥若嘲地一笑:“二姑娘,妳一扮男装,果然很象,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咱们也算……久违了。”
小计一愣:那个假模假式的男人居然是个女的?还与锷哥算是旧识?那她为什么会这么痛恨锷哥一般?
艾可被韩锷一语道破身份——其实长安城中本也有一些人知道,但她还从来没被人当面道破过,脸上不由羞怒一现。她看着韩锷唇角微微下弯地笑看着自己,没错,这笑意里还是当年一样的冷意与不屑。心中的怒意不由就更是狂沸了。只听韩锷淡淡道:“承二姑娘的情,韩某小弟这几天也玩得尽了兴了,更承情请来我的老父。不只我见了,大家也该都见到了吧?如此相会,当真尽兴。我却还有事——诸如艾兄所说的‘天伦之乐’,没别的事的话,咱们就此、别过吧。”
路肆鸣双手执柄一揖,人未动,头上发已先动,直向脑后飘去——他与韩锷站得近不足两尺之距,已先感到韩锷身上意气迫人。只见他喝了一声“咄!”右手刀起,从空而斩,直向韩锷头上劈去。
立斩!
——这是刀路中最平常的一式立斩,旁边有成名人物一见之下,就在低声教训门下子弟:“看看,‘四明刀客’的刀法是最平直笃实的。他的刀路只有纵、横、上、下四路,都取意于直。不平堂本也有不少花巧招术,但在他改正之下,一切都裁弯取直了。他四明刀最后归根到底得就是个‘快’字。他这‘快’可不是指平常的速度上的快了,而是有力的快。这才是最厉害的。看看吧,看看妳就知道平时只爱花巧的坏处了。”
路肆鸣这一招来得极为沉猛,韩锷不及回击,只有横剑一架。两人相较,他虽年轻,力勇而锐,倒不及路肆鸣的力大而沉了。兵刃“当”的一声相碰,韩锷不由手臂一颤。路肆鸣的第二招已转为横扫,韩锷眉头一蹙——不该让他先出招的,他习艺于太乙上人门下,剑法本近于道家之术。路肆鸣的招术却招招务实,与道门剑法清虚之道大是相反,颇有克制之效。两人动手,本有先机,韩锷不查之下,容他抢先上手,场面一时不由陷入被动。韩锷起先还意存隐忍,欲图以师父所传的清空之剑相对,把这个场面应付过去了事,给两人都留颜面。却万没料到路肆鸣修为如此之深,全不容自己发挥剑路中飘忽迅捷之味,而是把自己缠入一招招、一式式,刀刀溅血、剑剑搏命的搏杀之中。这样的当面斗勇,赌狠争先本也是路肆鸣即定的战术。他久闻韩锷之名,又于日前得知他于洛阳城中剑退吕三才与龚亦惺,早已料定盛名之下绝无虚致,所以他才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选用近身搏杀之道。因为料定韩锷年少气盛,于剑术中纵有高险之悟,但真正这样的险恶搏杀的经验只怕倒是缺乏了。
场面一时极为好看。韩锷不知不觉间连连后退,已退后了足有半丈。小计紧张地盯着他,旁边人一时也看得心惊耳热——这样的缠杀,这样近不及尺的搏勇斗狠,不容人一步抽身的场面,当座虽多有个中好手,平时也是少见的。更有不少人看得手心冒汗:路肆鸣的刀法,看来果然传闻不错,是于百战之中得名的。而韩锷的剑路,原是要先“全身”而后“谋攻”,这也是道家剑法的主旨。场中猛然一声“嗡”然长鸣,却是路肆鸣的刀又一次砸在了韩锷的剑上。剑较刀原本轻捷,力较之下,韩锷低头一顾,只见自己的长庚上竟隐隐崩出了一个缺口。
他语意冷淡,几乎满座之人一时都看不惯他这时的神态,人人心中大怒——韩锷这厮难道眼里就没有他们的存在?艾可呼地一下站起身来,只见她胸口一起一伏,大怒道:“姓韩的,妳别做事太过,辱我……”她口气一顿,高声道:“……辱我紫宸太甚!洛阳之事,妳伸手架梁,难道就这么说算了就算了?就算不为了这个,妳为人不义,为子不孝,为情过滥,光凭这几点,我也要教训教训妳。看来妳眼里不光只没有父亲、没有尊卑之念,连朝廷体制,王法规矩也全没了。今天要不给妳个教训,以后妳还不反了天!”她盛怒而起,发作一句后才勉力重又转成一副冰冷冷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韩锷却一直冷冷地看着她:“噢?艾兄今日之约原来不只是为了我父子重逢那么简单?那妳要如何?我韩锷本就是江湖野人,不识法度,也属份内之事了,否则怎么显得出各位的谨严好礼,尊贵高华?艾兄,妳有什么道,就请划下来吧。”他一双眼逼视着艾可。艾可一张铁青的脸上却现出一抹怒红,只见她已坐下,勉力恢复从容地道:“我紫宸中人也不是全以官威压人的。好,妳即说到江湖,咱们就讲一讲江湖规矩。妳仗着地利,强插手紫宸之事,在洛阳城中闹得很风光呀!不过,今日还有我路四哥在,妳只要胜了他手里的一把刀去,那咱们这段梁子就算掩过去,以后,海阔天空,由妳怎样——只要妳不犯大内,不惹到俞总管,就再与我姓艾的和紫宸不相干……”
韩愕已截然道:“那我败了呢?”
艾可一下静了下来,半晌才定定道:“我也不杀妳,杀妳也没意思。妳就去陇西给我猫一辈子吧。这也算对妳慈悲,给妳个不毛之地苟延残喘,免得妳出来现世难看。”
小计恶狠狠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却只觉得她话里深处的意思却不只话头表面那么简单。韩锷冷冷地盯着艾可道:“好!”
然后他就再也一眼都不看向她,而是盯向路肆鸣道:“路兄,请!”